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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启幕之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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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日方政客再次公然否认历史的挑衅言论,如一块巨石投入本已汹涌的舆论深潭。中文互联网瞬间沸腾,热搜词条后缀的深红“爆”字,像灼目的警示灯。《惊蛰》项目组每个人的心头,都压上了一层更沉的重量。
“时间不等人。”程远的声音从远程会议设备里传来,略显失真。他正在外地参加行业峰会,连日在外奔波,只能远程指导。
“外部环境在变,舆论场在升温。我们必须跑得更快,做得更扎实。时代浪潮下,我们做的,不仅仅是一款游戏。”
这句话如同无形的鞭策,让文案组本就绷着的弦再次拧紧。会后,林屿将组员召集到小会议室,白板上贴着主角陈臻的人物关系与性格侧写图。
“陈臻的信仰转变,还是有点‘剧本感’。”林屿难得地蹙着眉,笔尖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划拉着,
“从笃信法典条文,到倚重客观证据,最终领悟‘人民的审判’才是终极正义……程总定下的这条人物弧光,内核是硬的,是‘人民史观’的叙事落地。
但我们填充的‘血肉’还不够。他现在更像一个完美的理念传导器,少了点……让玩家想拥抱他,甚至想成为他的那种冲动。”
周茉托着腮帮子:“是不是缺了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傻气和韧性?光有崇高的理念不行,得有什么非常个人化的东西支撑他走下来。”
姜颖洁点头附和:“需要一个‘锚点’,一个让他从法治理想主义的检察官,变成玩家心中‘那个人’的决定性瞬间。”
游戏中的陈臻,原型是二战后代表中国出任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法官、参与东京审判的梅汝璈先生。
他维护民族尊严、伸张国际正义的贡献清晰确凿,后来的人生轨迹与选择也堪称完满。然而,或许正是这种历史赋予的“完满”,让以此为蓝本进行虚构创作时,反而失去了让角色血肉蓬勃生长的缝隙与悬念。
人物骨架已然立起,却总觉得少了最后一口气,那口属于虚构人物的、独特的“灵魂之气”。
散会后,盛潇然没有立刻回工位,而是转向公司那个小小的图书资料角。这里堆积着已经从各处搜集来的历史文献、回忆录、学术论文,空气里漂浮着旧纸张与灰尘混合的独特气味。
她像一名潜入深海的采珠人,将自己彻底埋入泛黄的纸页与模糊的影像资料之中,试图打捞起那道能照亮陈臻灵魂的微光。一连数日,除了必要的讨论和进食,她几乎将自己钉在了这里。
她努力捕捉那些在宏大叙事皱褶里几乎被忽略的、“人性闪光”的微小瞬间:一份普通市民冒险保存罪证的日记里,那因恐惧或愤怒而微微颤动的笔迹;一位幸存者在法庭上面对隐晦威胁时,口述记录中那段长久的停顿与随后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甚至是一封永远无法寄出的家书里,对“公道”二字近乎执拗的、一遍遍的描摹……
这些碎片在她脑海中不断碰撞、组合、拆解、再重组。有时,某种灵感几乎要喷薄而出,却总在最后一刻卡在某个关节,寻不到宣泄的出口。
这天傍晚,程远风尘仆仆地出差归来。他径直回到公司,路过资料角时,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盛潇然蹲在一排厚重的档案盒前,侧脸被窗外渐次昏暗的天光勾勒出一道柔和而专注的轮廓。她整个人仿佛与周遭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完全沉浸在手头那片由文字构筑的历史时空里。
程远的脚步顿住。他没有出声惊扰,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安心与些许悸动的情绪,悄然漫过心间。他想起很久以前,她高中时为了弄懂一个生僻的文学典故,也能在图书馆布满尘埃的旧书架间蹲上整整一个下午。有些特质,原来从未改变。
他等了片刻后,屈指轻轻叩了叩敞开的门框。潇然蓦然回神,抬头看见他,下意识想站起来。双腿因久蹲而发麻,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程远几步上前,伸手虚扶住她的胳膊。“找什么,这么入神?”
潇然借力站稳,忽略手臂上传来的触感,指向摊开的档案:“在看一些南京本地民间团体和普通市民当年自发记录、保存罪证的材料。
我在想,陈臻的转变,他从信仰法典到信仰证据,再到人民审判的理念,是否源于他亲眼看见、亲手触碰到的,这些最平凡的个体在绝境中依然顽强进行的、沉默的‘记录’与‘见证’?当法律暂时失声时,正是这些看似零散的碎片,构成了历史最坚实的底稿,也是最终审判不容撼动的基石。”
程远认真倾听着,目光从泛黄的档案页移向她因思绪兴奋而发亮的眼睛。“具体说说看。”
“比如,能不能设计这样一个情节?”潇然语速不自觉地加快,“陈臻在追查一条看似中断的关键线索时,身心俱疲,陷入迷茫。偶然间,他闯入一间几乎被炮火摧毁的旧书店废墟。在断壁残垣的夹缝里,他发现的不是官方档案,而是一个书店老板留下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账簿’。里面记载的并非银钱往来,而是街坊四邻在那些至暗时刻,悄悄向他诉说的、各自目睹的罪行发生的时间、地点、涉事者的体貌特征……甚至还有凭着记忆偷偷绘下的简易方位草图。这位书店老板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他埋藏这份‘账簿’时,或许根本不知道它是否有用,只是朴素地觉得‘该记下来’。而这个‘账簿’,就是最原始、最本真的‘人民审判’的雏形。当陈臻拂过那些浸染着时间痕迹的字迹时,他触摸到的,是那段历史最真实的心跳与体温。由此,他才能完成从‘相信冰冷条文’到‘相信温热良知与人民力量’的真正蜕变。”
程远点头赞同,“‘账簿’这个意象抓得极准。它让抽象的‘人民’概念,变成了可触摸、有温度、充满细节的生命集体记忆。这条线索值得深挖,完全可以做成贯穿游戏前期、牵引玩家情感的核心支点。”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脸上,“你总是能从意想不到的角度,找到打开锁扣的钥匙。”
潇然被他说得有些不自在,低头整理手边散乱的资料:“也是碰巧想到……还得看能不能完美融入整体剧情,不和玩法机制冲突。”
“玩法是游戏的骨架,叙事是填充其间的血肉,而情感,才是最终触动人心的灵魂。”程远沉声道,“你找到的,正是灵魂最需要的东西。回头和林屿他们详细讨论,把这个构思尽快细化落地。”
“好。”潇然点头,随即补充道,“不过,关于南京市民当年向政府及有关机构提交的陈述日军暴行的原始文书,更多、更真实的第一手资料,应该都收藏在《市民呈文》这类原始档案里。我们恐怕需要尽快安排去一趟北京的国家图书馆和南京的档案馆。”
“嗯,我会尽快联系,元旦假期后你们尽快出发。”
“好。”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一时竟相对无言。
资料角空间逼仄,两人站得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体温透过衣料传递的隐约暖意,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了旅途风尘与咖啡的气息。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清晰可辨。陈年旧纸的沉郁气味与窗外涌入的暮色无声交织,将这一方角落与外界隔开。
停顿的时间太久,他想说点什么,比如“别太累了”,或者“一起去吃晚饭”,但话语在喉间滚了滚,终究觉得过于私人,不合时宜。
最后,他另起话头:“年会快到了,你们组节目有方向了吗?”
“正在头疼呢。”潇然也感受到了刚刚那令人心悸的张力,这时松了口气,顺着话题滑开,“小周想演小品,颖洁嫌麻烦,组长说不如集体躺平‘装死’。”
程远低笑:“这倒像林屿会说的话。”他仿佛随口一问,“你呢?有什么打算?”
潇然尚未回答,搁在一旁充电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弹出一条新信息预览。发信人“予乐(阿乐)”,内容只显示开头几个字:“我下周到杭州……”
程远所站的位置,恰好能将屏幕尽收眼底。那个有点港台腔的昵称映入眼帘,他唇角那抹尚未褪尽的笑意骤然凝住,几乎瞬间,他便明白了这个名字所代表的身份。那个她口中“在外地的男朋友”。
潇然也看到了信息,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伸手按熄了屏幕。
“那你先忙。”程远仿佛什么也没看见,语气平淡如常,“找到好的素材,随时跟我或林屿沟通。”说完,他转身离开,背影挺直,脚步却迈得比平时快,像是要逃离什么即将漫上来的情绪。
潇然叹一口气,打开手机,的确是陆予乐的信息,“我下周到杭州,见个面聊聊好吗?有重要的事想和你分享。阿乐。”
她沉吟一下,回了信息,“好,就是最近我一直在公司加班,时间不固定,来时提前说一声。”
他回了个阳光微笑的表情包,有点夸张的搞笑表情。潇然看着屏幕,唇角弯了弯,心里泛起一丝熟悉的、淡淡的疲惫。这个家伙不知道又有什么奇思妙想了?
潇然抱着自己挑出来的档案盒子,走回文案组那个相对偏僻的角落,刚好看到行政部的同事在挨个部门征集节目。时近元旦,年会的气氛冲淡了公司连日来的紧张凝重。文案组被派发了至少出一个节目的任务,三个人正在讨论得热火朝天。
“反正不演小品。项目文案就够头疼了,谁有时间再去写个小品!”林组长先定调。
“要不合唱?来首老歌,比如光阴的故事,跑不了调。”颖洁提议。
“啊?可我五音不全啊,再说,听说好几个组都要唱光阴的故事……”小周嘟囔。
“我看我们还是表演原地躺平比较好,四个人躺在台上五分钟,好好演绎当代年轻人的心态。”
姜颖洁翻了翻白眼,小周选择无视他的建议,“要不潇然姐,你不是会古琴吗?来段独奏,绝对惊艳全场!”
盛潇然正整理着一份口述史稿,闻言指尖微顿。古琴……那是她完全私密的领域,那些独自对窗、借七弦琴梳理心绪的深夜,是她赠予自己的静谧礼物。要将这份私密置于聚光灯下,置于全公司——尤其是他的目光之下吗?
“不行啊,”她笑着摇头,“手生得很,别上去闹笑话了。”“
怕什么,”林屿懒洋洋地插话,“年会就是图个乐子。弹个经典片段就好,又不需要完整曲子。”
他话锋一转,“要是实在没节目,我和颖洁可以勉强凑个相声,她捧我逗。”
姜颖洁头也没抬,声音四平八稳:“你想逗哏?我担心台下太冷,观众着凉。”
林屿:“……姜老师,给点活路。”
周茉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眼睛弯成了月牙,抿着嘴偷笑。
姜颖洁继续鼓励潇然,“你看这都快三个月了,小周已经成了消息小灵通,你除了我们还不认识几个人,上台表演能帮助大家认识你了解你,多融入集体,总是好事。”
潇然迎上她真诚的目光,心里涌起一阵暖意和感激。
“嗯,你说得有道理。”她点点头,“我回家试试,看这两天能不能把曲子练熟一点。”
林屿瞅瞅她俩,又忍不住嘴欠:“用不着感动,她其实就是想把你推出去表演,这样我们组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她好清静。”
不出意料,他又一次遭遇了沉默加白眼的三重奏。
……
跨年夜,公司包下了附近酒店一个宽敞华丽的宴会厅。璀璨的水晶灯下,长桌铺着洁白的桌布,精致餐点与酒水琳琅满目。不仅杭州总部员工齐聚,连常年在外出差的同事、部分外包团队和合作方代表也纷纷到场。
持续高压工作后难得的盛大放松,让每个人脸上都漾着与平日迥异的、轻快甚至兴奋的笑容。空气里弥漫着食物香气、隐约的酒意和热烈的交谈声。
盛潇然终究没能拗过周茉和姜颖洁的联合劝说与鼓励,报了古琴独奏。
此刻,她站在喧闹后台的僻静一隅,望着镜中的自己,感到一丝陌生。
平时素面朝天的脸孔上了淡妆,眉形被细细勾勒,唇上点了柔和的豆沙色,整张脸的轮廓似乎都清晰明亮了几分。身上是一套简约的宋制汉服,天水碧的上襦配着月白的褶裙,衣料是垂顺的丝麻,行动间如水波轻曳。
长发半绾成松软的髻,用一支素雅的银簪斜斜固定,余下的青丝柔顺地披在肩后。耳边坠着姜颖洁带来的翡翠水滴耳坠,那抹沁凉的翠色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在灯光下划出幽幽的弧光。
周茉围着她转了一圈,眼中满是惊艳:“潇然姐,你早该这么打扮了!太好看了,简直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仕女,还是最有书卷气的那种。”
姜颖洁也仔细端详了片刻,肯定地点点头:“很衬你,气质完全出来了。”
盛潇然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自觉地抬手拉了拉衣袖。她转身抱起那架陪伴自己多年的桐木琴。琴身微沉,熟悉的重量与触感透过臂弯传来,抚平了心底最后一丝忐忑。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走向那道分隔后台与舞台的厚重帷幕。
帷幕之外,笑语喧哗、推杯换盏的热闹声浪如潮水般阵阵涌来。
而帷幕之内,是短暂的寂静与黑暗,以及她自己逐渐平稳下来的心跳。
属于她的“山水一程”,即将在七根丝弦上,娓娓启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