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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琴心洗流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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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报幕声“古琴独奏”响起,盛潇然抱着琴,缓缓走向舞台中央那束唯一的聚光。她能看到,程远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前排暗处。
那距离足够近,近得能看清他轮廓;那相隔也足够远,隔着整个回不去的十年。
衣袂拂动间,所有被理智妥帖收纳的情绪,——未竟的遗憾,重逢的悸动,无言的张力,以及早在江边钓鱼那天就下定要彻底放弃的决心……一时间全都拥挤在胸口。
而琴,是她唯一懂得的,让心中的矛盾与喧嚣安顿下来的语言。
程远的目光追随着缓缓走上舞台的那道身影。台上只余一束清冷的聚光灯,灯光落处,她一身天水碧与月白的宋制汉服,长发半绾,微垂着眼走上台前,衣袂随着步履轻拂,耳畔一点翡翠坠子,温润的绿玉水滴随着登台的步伐轻轻摇曳。
周遭的喧闹像潮水般褪去,只剩那一方沉静随她一同移向光中。
随着她跪坐放置好琴,安静的几秒后,几个空灵的散音缓缓流淌出来,旋律简单,却激起了观众席里一阵窃窃私语。
绵长的吟猱按音在弦上涟漪般荡开,袅袅余韵里,熟悉的旋律在古琴特有的苍古音色中逐渐浮现——是他的歌。《山水一程》,他写的词,音乐团队谱的曲,在无数个深夜陪伴玩家探索《山海》世界的旋律。
此刻,这旋律正在被七根丝弦重新诉说。古琴的音色剥去了合成器营造的辽阔空灵,呈现出另一种质感——更拙朴,更私密,也更具穿透肺腑的力量。每一个抹、挑、勾、剔,都干净利落,却又在余韵里藏着难以言喻的缠绵。
她将现代旋律解构,融入古琴的吟猱绰注,那些细微的滑音、颤音,像极了欲言又止时喉间的哽咽,或是回忆翻涌时眼底瞬间的潮湿。
程远完全怔住了。
他为自己的游戏写过很多歌词,也听过无数玩家或专业歌手的演绎。但从未有一次,像此刻这般,让他感到自己的创作被如此彻底地解读和重述。
琴音流淌,像是在娓娓诉说一个遥远的故事。而故事的核心,是他写下的词句,是她解读的心绪。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旋律,回溯自己亲手写下的字句:
“千里的路,若是只能,
陪你山水一程。”
清澈的泛音跃起,如朝露滴落深潭。某个被尘封的夏日忽然浮现——西湖边柳枝轻摇,她仰着头听他畅谈游戏理想,眼睛亮得惊人,仿佛盛着整个未来的星光。那时他们都年轻,以为山高水远,来日方长。
“踏遍烟霞共回首,
多么多么自由。”
琴音在此处开阔疏朗,如行于山巅,满袖清风。
有人说爱是羁绊,让人不得自由。可当他提笔捕捉心中那份遥远的情感印记时,最先记起的竟是曾经与她相处时的自在与快乐。
“心似江海合流,意若云岫相投,
为何又分云水各左右?”
琴音在此处转低,几个连续的下滑音,婉转低回,像一句压抑已久的诘问,又像命运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
程远的心跟着那旋律往下一沉。“江海合流,云岫相投。”那是他对灵魂契合最极致的想象。可最终,他们还是走到了岔路的两端。
“叹浮生,总负绸缪。
醒时山川各渡,梦里醉眼执手,
情牵一世成锁,身似不系之舟。”
这苍茫人世,绸缪计划总难抵世事翻覆。有抱负的人,大抵都要为认定的方向独自远行。他早有此生孤舟独航的觉悟,可能也只有醉里梦里,那些深潜的念想才会浮上来,提醒他,原来自己偶尔也会奢望,能与一人风雨同舟,执手偕老。
这首歌的歌词,他几乎是一气呵成。或许在心底某个角落,那些情绪早已被反复咀嚼、沉淀成型,只等待一个契机化为文字。
它曾引起无数玩家的共鸣,可他自己却在写完后,再不愿去深究书写时心底究竟翻涌着什么。
从未想过,会有一刻,以这种方式,听见另一个人将他那些混沌未明、难以言尽的心事,表达得如此清澈见底,深刻动人。
将一首现代流行歌曲改编为古琴曲,需要耗费多少时间与心血?那需要反复聆听、揣摩、试验指法,在有限的七根弦上寻找无限的表达可能。
那些他未曾见证的夜晚或清晨,她是否就那样独自对着琴,一遍遍弹奏、修改、沉浸在他的旋律里?仅仅只是因为喜欢这首歌吗?
这个念头伴随着一股汹涌的热流,反复撞击他的胸口——那是一种被彻底阅读、甚至被温柔拆解后,近乎失重的震撼。
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看着她抚琴时微微用力的、骨节分明的手指,看着她沉浸于琴音中那片刻忘我的侧脸。
汉服衬得她宛如遗世独立的古典美人,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弹奏着他的歌,美好得令人心折。
这么好的她。
他曾经触手可及,又亲手推开的她。
能将他的词句理解得如此透彻,用这样的方式将过往谱写成歌的她。
他终究是错过了。
琴音最后一个韵脚悠然收束,余音在绝对的寂静中盘旋、上升,最终融入空气,无迹可寻。
如同他们曾真切存在过的情分,那些未经言明的向往与遗憾,已经被时光稀释成一片模糊不清的烟云。
片刻的真空后,掌声如潮水般轰然响起。
盛潇然起身,怀抱古琴,向着台下微微欠身。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程远所在的方向。
她看见,他没有鼓掌,只是静坐在那片喧腾的海洋里,隔着摇曳的光影与攒动的人头,沉默地望向她。他的眼神很深,像蓄满了星光的夜海,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情绪。
虽然自己早早就筑好了防线,可那道目光望过来时,她仍不由得心尖一颤。
她快步回到同事身边,周茉激动地拉住她的胳膊,姜颖洁笑着鼓励,林屿似乎说了句俏皮话。她对周围的关怀报以微笑,周遭的喧闹却像隔了一层毛玻璃,只有那道目光的余温与重量,仍然清晰地烙在感官的中央,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