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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勘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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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假期的擎火科技,像一艘抛锚在寂静海面的巨轮。大部分舱室都暗着,只有零星几处舷窗还亮着光——那是和她一样,被项目、被理想、或被无处可去的孤独留在原地的人。
她没回老家。这些年,那个名义上的“家”早就变成了通讯录里偶尔跳动的头像和节假日例行公事的问候。父母都有了新的家庭,她像一件被妥善寄存的行李,安置在彼此生活的边缘,偶尔出现,还会带来更多不合时宜的尴尬。倒不如清净地过好自己的日子。
《惊蛰》的人物塑造虽然大致成型,但她总觉得欠一口气。那些角色站在纸上,骨骼分明,血肉丰盈,却少了一缕“魂”——那种能让玩家在深夜关掉游戏后,依然会在脑海里浮现的、挥之不去的重量。
她泡在史料里,像考古学家清理文物上的泥土,一寸寸拂去时间的尘埃,试图触碰到七十八年前真实的体温。
走廊偶尔传来脚步声,是同样留守的工程师。经过文案区时,总会慢下半拍。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听见压低的议论:
“就是她吧?年会上弹琴那个……”
“听说还是程总以前的学妹……”
盛潇然戴上耳机,点开一段环境白噪音。瀑布声轰然落下,淹没了所有杂音。
她不需要被谈论。尤其是被谈论时,总免不了要回答那个问题——年会那晚,几个大胆的同事已经问过了:
“潇然,你弹琴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能怎么说?说她在想象一个男人自己坐在江边看夜色时,背影有多孤独?
这三个月,她看到了他工作和生活(本来就不分彼此)的方方面面。她看懂了他演讲中那些关于爱情与游戏的理性比较,那些被观众当成段子听的“最优选择论”,不是故作高深的姿态,而是他真的这么认为。
他已经放弃了对亲密关系的期待,将自己活成了一座逻辑自洽的堡垒。数据、模型、投资回报率——这些是他信赖的语言。而情感,是误差过大的干扰项。
想起年少的他,那个在西湖边挥舞手臂说“游戏会是第九艺术”的少年,眼睛亮得像淬了火。那时,他相信未来,相信理想,相信爱情,相信一切热血的东西。
而现在,他相信代码的严谨,相信商业模型的优雅,相信“爱情是边际成本过高的非理性投资”。
时间改变了他。或者说,现实重塑了他。
而她,听到他那套逻辑严密的“孤独经济学”时,心里涌起的不是遗憾和不甘,反而只剩下疼惜。
这种疼惜,与爱情无关,是一种更接近亲人、朋友的本能——你怎能忍心看你珍视的人,永远活在一座自己打造的、冰冷的堡垒里呢?你怎能看着他,把人类最温暖柔软的部分,定义为需要被管理的“风险”?
所以她才弹了那首曲子。所以她才在平安夜,递给他那个苹果。
“祝你新的一年有遇到爱情的运气。”她说那句话时,是认真的。
她是真心希望,能有一个人,敲开他那扇门,让他知道——亲密关系不是风险投资,而是两个独立灵魂,在认清彼此所有缺陷后,依然选择并肩站立的勇气。是明知会受伤,依然愿意暴露软弱的愚蠢,也是人类对抗存在性孤独时,最古老也最有效的解药。
当然,那个人不会是她。
盛潇然比谁都清楚,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二十岁那种状态——仰望他,追逐他,把他的一句话当成圣旨,把自己的喜好修剪成他可能喜欢的样子。
她用了那么久的时间,才从那种“爱情是自我献祭”的剧本里挣脱出来,就绝不可能再走回去。
她甚至不得不在某些深夜里对着琴弦承认:程远当年的拒绝是对的。
那时的她,爱的确实是一个幻象。一个聪明、优秀、无所不能的“远山哥哥”。那时的她没有能力承接一个真实、复杂、有恐惧有软弱的程远。
他的理性冷酷,伤害过她,却也保护了她——保护她免于一段注定失衡的关系。
她用十年成长,印证了他当年的判断。
这很痛,但也很公平。
弹完那首曲子,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无论如何,她完成了自己的倾诉。无论他能否听懂,她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告诉他,那个曾经只能仰望他、用他的理想为自己的理想赋值的少女已经长大。
她终于有能力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一个复杂而真实的灵魂。也终于有能力,在理解之后,选择放手。
如果这几天能够遇到他,她很想看看他听过之后的反应。只需要一个眼神或者几句对话,她就能察觉他的真实反馈。
可今天是假期的最后一天了,知道他也在公司加班,且公司一共也没几个人,却居然一次都没有碰到他。
像是某种默契的回避。
潇然收回遐思,继续专注手头的资料。感情,尤其是爱情,现在在自己的生活里,连角落的位置都算不上。当务之急还是要尽自己所能,去优化剧情,深化人物,做好自己的事情。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她在浩如烟海的电子档案里几乎要放弃时,一个名字跳了出来——
陈光虞。
那是1946年南京审判期间的部分勘验笔录影印件。纸张已经泛黄,边缘卷曲,钢笔字迹在时光的侵蚀下变得有些模糊。但她依然能辨认出那些工整、严谨、甚至有些刻板的记录:
> “民国三十五年四月七日,草鞋峡屠杀现场二次复勘。
> 掘地三尺,新见骸骨十七具,其中幼童骨骼三具。
> 骸骨分布呈簇拥状,部分颅骨有钝器击打裂痕,符合目击者所述‘集体枪杀后以刺刀补刀’之情形。
> 特别记录:于东南角骸骨下方半尺处,发现铜质纽扣一枚,锈蚀严重,但背面可见‘大日本……’字样残留(后二字不可辨)。此物已封存,编号NJ-0467-04。
> 勘验人:陈光虞(签章)”
盛潇然的手指轻轻抚过屏幕上“陈光虞”三个字。
这不是她在教科书上读到的、那个被简化为“南京审判参与者之一”的模糊名字。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七十八年前的那个春天,一个蹲在尸骨横陈的江滩上的检察官,一寸一寸地刨开泥土,用最笨拙也最诚实的方式,试图从死亡中打捞真相。
她想象那个场景:江风带着腥气,泥土混着血污,一个穿着检察官制服的男人,不顾同僚的劝阻,跪在废墟里,用手——而不是命令——去触摸那些已经冰冷的骸骨。他的手套一定沾满了泥,他的额头一定渗出了汗,他的心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刻彻底改变了。
“他不是坐在法庭上宣读判决的英雄,”盛潇然低声自语,像是说给那个遥远的灵魂听,“他是跪在泥里,用手刨出真相的人。”
这个认知像电流一样击中她。
《惊蛰》需要的不是一座完美的雕像,而是一个有体温、有指纹、指甲缝里藏着泥土的人。
玩家需要的不是仰望,是触摸——触摸历史的粗粝,触摸选择的艰难,触摸一个人在绝境中依然不肯松手的那点执拗。
接着,她惊喜地在史料的夹缝里找到了更多关于这位检察官的碎片:他是浙江金华人,毕业于东吴大学法学院,1946年自愿报名参加南京审判的调查工作。在史册里,他的结局是在1949年解放前夜“不知所终”。
有人说出国了,有人说隐姓埋名了,也有人说,他其实一直留在南京,用另一种方式守着他曾经亲手挖掘的真相。
这个带着悬念的人物结局一下子打开了她的思路。她迫切地想跟文案组交流这个创意,可他们三个还在休假没有回来。目前文案相关的人员里只有程远在公司。
那就先根据这个创意重新整理剧情,处理好后如果还是没有遇见他,就直接去办公室敲门好了。
沉浸于剧情和人物设计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以后,终于初步成型。久坐打字让她的腰背僵硬得像生了锈。潇然起身活动了下肩颈,端着空了的咖啡杯走向茶水间。
茶水间里居然有人。
三个年轻男同事正围在咖啡机旁说笑,见她进来,声音顿了顿。
“盛老师也加班啊?”说话的是引擎组的徐朗,个子很高,穿着灰色连帽卫衣,笑起来有两颗虎牙。潇然记得他——年会后第二天,他在公司大群里@她,夸她琴弹得好,还发了张自己玩《山海》时截的风景图,说“配着潇然老师的琴声看这张图,简直绝了”。
当时她只客气地回了句“谢谢”。
“嗯,赶进度。”潇然点点头,走到咖啡机另一侧。
另外两个男生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一个促狭地推了推徐朗。
徐朗清了清嗓子,走过来:“那个……盛老师,看你一直喝美式,我这儿有瓶巴拿马瑰夏,朋友刚送的,要不要试试?”
他从储物柜里拿出一罐咖啡豆,包装很精致,“据说有茉莉花和柑橘的香气。”
潇然愣了一下。她看着徐朗——很年轻,估计二十五六岁,眼睛很亮,笑容坦荡,没有遮掩,也没有试探。就是一种很直接的“我觉得你好,想对你好”的示好。
“不用了,谢谢。”她微笑,“我喝惯美式了,好豆子给我浪费。”
“怎么会浪费!”徐朗语气认真,“好豆子就是要给懂的人喝。而且好咖啡大家一起分享才开心,对吧?”
他说这话时,眼睛直视着她,没有闪躲,也没有暧昧。就是一种干干净净的、坦荡的欣赏。
另外两个男生也凑过来:
“徐朗这豆子我们磨了他半天都不给,看见你才舍得拿出来。”
“这是美女才有的待遇~徐朗这属于提前投资——万一将来需要文案组帮忙改个剧情呢?”
话是玩笑,但分寸感把握得很好。
潇然忽然觉得,这样的方式其实……挺舒服的。没有负担,没有揣测,就是简单的“我觉得你不错”。
她知道公司里关于她“有外地男友”的传言,看来徐朗听说了,并且接受了这个设定,但不妨碍他表达好感——以一种尊重边界的方式。
“那……谢谢。”她接过那罐豆子,“下次下午茶,我请大家喝手冲。”
“说定了!”徐朗眼睛一亮,“我那儿还有手冲壶和滤杯,随时待命。”
气氛轻松起来。潇然磨豆子时,徐朗就在旁边聊他最近在做的渲染优化,说《惊蛰》里有个雨夜场景,他想做出“雨滴在民国旧街灯上折射出昏黄光晕”的效果。他说得很专注,眼里有技术人特有的那种光亮。
潇然听着,偶尔点头。和这样的同事相处一直很愉快——专业,纯粹,对创作有热情。
就在这个时候,茶水间的门被推开了。
程远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