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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真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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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总好!”
空气微妙地凝固了一瞬,几个男生瞬间收了声。徐朗下意识站直身体,另外两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色——群里早就传开了,程总这几天气压低得吓人,撞枪口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程远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在盛潇然脸上掠过——比扫视更短,像被什么烫到似的迅速移开。
他走向咖啡机,背对着众人,拿起自己的杯子。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灰色羊绒毛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头发有些乱,像是随手抓过。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下颌线绷得比平时更紧,整个人透出一种连续熬夜后的、用意志力硬撑着的疲惫。
潇然有点意外,知道他工作一向很拼,但没想到假期他也能把自己熬成这样。上次在办公室看到他时,虽然也累,但看上去精神是亢奋的。而此刻,他显然有种更深层的耗损——像是某种精神燃料快要见底的迹象。
“假期还这么多人。”他的声音有些低哑。
“项目赶进度嘛。”徐朗接话,语气自然,“程总也加班?”
“嗯。”程远没回头,咖啡机开始轰鸣,
“看来你们工作很不饱和,还有时间在茶水间开品鉴会。”
语气平淡,但话里的分量让空气又沉了沉。
徐朗摸了摸鼻子:“马上回去干活。”另外两个男生也赶紧溜了。
茶水间只剩下咖啡机运转的声音。潇然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假期工作量也这么大吗?看你像是几天没睡的样子。”
程远转过身。他的视线再次与她对上。这一次,她看清了他的眼睛——眼白里有细小的血丝,瞳孔深处有种近乎空洞的疲倦,但那层疲倦之下,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灼烧。
他顿了顿,眼睛看向别处,“这几天没睡好……不是工作的事。”
咖啡机停止了轰鸣。程远接满咖啡,转过身。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太苦了,他忘了加糖。但他没去拿糖罐,只是又喝了一口,仿佛那种苦味是他此刻需要的。
“年会那天,”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依然沙哑,“琴弹得很好。”
茶水间的顶灯是冷白色,落在他脸上,照出过度消耗的痕迹。他的眼睛看着她,专注到让她几乎要以为,这一刻的对话,和项目、和工作、和所有理性的东西都无关。
但下一秒,他就移开了视线。“项目上有什么进展?”他问,语气回到了工作频道。
潇然吸一口气:“关于主角原型,我有些新的发现,想跟你讨论。如果你现在有时间——”
“半小时后,办公室。”他说完,端起咖啡杯,离开了茶水间。
二十五分钟后,盛潇然抱着平板和打印好的资料,站在程远办公室门口。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他讲电话的声音,“……对,名单加上我。北京那边有些资料的密级比较高,我亲自出面效率更高。……嗯,正好也有些关键叙事节点,我需要现场判断。”
潇然的手停在半空。他要把自己加入去北京查阅资料的团队?
“对,我和林玙一起,还有……盛潇然。好,先这样。”
电话挂断了。程远放下手机,目光转向左手边——那里摊开着一份北京出差人员的名单和日程表。纸张边缘有些卷曲,指腹反复摩挲过的角落,纸面已经微微起毛。
程远伸手,将那张纸沿着旧有的折痕重新叠好。随着他手腕一挥,那张纸终于摆脱被反复掂量的命运,被他丢到了角落。
门外刚好轻轻响起敲击声。
“请进。”盛潇然推门进去,看到程远正坐在办公桌后,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是她,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办公室里的空气,和刚才在茶水间一样,有一种微妙的凝滞。
窗外的天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切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
“坐。”他说。
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打开平板,调出准备好的资料。打印好的文献摘要放在桌上,最上面是陈光虞那份勘验笔录的影印件。
“我想建议,”她开门见山,将平板转向他,“把《惊蛰》的主角原型从梅汝璈先生,更换为陈光虞。
程远的视线落在屏幕上,快速浏览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史料图片。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杯壁。
“理由?”他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潇然开始阐述。她讲了陈光虞在真实历史中留下的勘验笔录,讲了他“跪在泥里刨挖真相”的细节,讲了他“不知所踪”留下的巨大叙事空间。她的语速不快,但每个论点都有史料支撑,逻辑清晰。
“梅汝璈先生太‘完满’,”她最后总结,“完满到没有给虚构留呼吸的缝隙。而陈光虞的‘不知所踪’,恰恰是最大的叙事空间——他后来怎么样了?是隐姓埋名了,是牺牲了,还是用另一种方式继续他的坚持?这些空白,比已知的结局更有力量。”
程远一直沉默地听着。他偶尔会低头看手里的资料,目光在那份勘验笔录上停留了很久。直到她说完,办公室里陷入一片寂静。窗外的云层缓缓移动,一道稀薄的阳光穿过百叶窗缝隙,正好落在她带来的那份影印件上。
“风险很大。”他终于开口。
潇然心里一沉。
“团队已经习惯了梅汝璈的框架。”他抬起眼,目光锐利,“突然转向一个大众陌生的名字,玩家接受度、叙事可信度、甚至历史顾问的意见,都是问题。而且——”他顿了顿,“梅汝璈先生的后人我们接触过,他们原则上支持这个项目。换成陈光虞,一切要从零开始。”
“我知道。”潇然迎上他的目光,“但我觉得值得。陈光虞的‘真实’,能让玩家更真切地触摸到历史的重量。我们做《惊蛰》,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不是为了塑造一个完美的英雄,而是让玩家理解,历史是由无数个在泥泞中挣扎的普通人推动的。”
“我理解你的想法。”程远向后靠了靠,手指交叉放在桌面上,“陈光虞这个人物的确更有戏剧空间。但是——”他加重了语气,
“我们已经基于梅汝璈先生搭建了三个月的剧情骨架。你现在要换,意味着第四章到第七章全部要重写,第八章之后的伏笔要全部调整。这不是‘修改’,这是‘推翻’。”
“我知道工作量很大。”潇然翻开报告附录,“这是我做的章节重写排期表。如果从现在开始全力投入,我可以在春节前完成所有核心章节的初稿。美术那边,因为两个人物都是民国司法系统着装,主要修改在配饰和气质细节,资源消耗在可控范围内。”
“这不是时间问题,是风险问题。”他的声音更加严肃起来,“《惊蛰》的叙事基调是‘真实历史基础上的合理虚构’。梅汝璈先生是公众认知度更高的历史人物,玩家会有天然的信赖感。换成一个大众不熟悉的人物,我们要花更多笔墨建立可信度,这本身就会稀释叙事效率。”
“但也正因为陌生,玩家才会更专注地‘发现’他,而不是‘验证’他。”潇然寸步不让,“我们想让玩家体验的是历史中个体的挣扎,而不是对既定英雄的膜拜。陈光虞的‘不完美’,恰恰是最能承载这种挣扎的容器。”
两人你来我往,语速越来越快。争论的焦点从历史真实跳到玩家心理,从叙事效率跳到项目风险。
桌上的咖啡彻底凉了,窗外的天色又暗了一层。
“林屿同意了吗?”程远忽然问。
“还没跟他深入讨论。我想先做好完整的可行性分析。”
“所以你现在是,”他的语气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手术刀,“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私自推翻既定方案,准备一套全新的叙事逻辑。”
他顿了顿,看着她:“潇然,这是团队项目,不是个人论文。”
这话很重。重得让她手指一颤,平板差点从膝上滑落。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电脑风扇的嗡鸣。潇然抬起头。她看着程远——他坐在逆光里,脸藏在阴影中,只有眼睛是亮的,里面有一种她熟悉的、属于决策者的冷静审视。
“我知道是团队项目。”她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所以我才会花三天时间做对比分析,而不是直接在会上拍桌子。如果我发现了一个可能更好的方向,却因为‘怕麻烦’或‘怕被质疑’而不提出来,那才是对项目不负责。”
窗外的云又移开了些,傍晚的光再次照进来。这次照亮的是她的脸——眼睛因为激动而发亮,脖颈挺得笔直,下颌线绷出一道倔强的弧,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
“你以前,”他忽然说,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不会这样坚持。”
潇然心脏一紧。他说的那个“以前”,是过去在他面前的自己——那个永远温柔、善解人意、把他的每一句话都当成真理的她。那个会因为他喜欢某本书就去读,因为他推荐某部电影就去看,甚至在饭馆点菜时,都会下意识先问他想吃什么的她。
“人都会长大的。”她移开视线,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很轻,但很清晰:“长大了就会知道,有些事,值得坚持。”
程远没说话。他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依然交叉着,目光依然停留在她脸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复杂的情绪。
不是恼怒,不是质疑,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带着痛感的注视。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材料留下。我需要时间仔细看。”
这算是……让步吗?
“好。”她点头,放下抱来的资料,“那我先回去了。”
她起身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时,身后传来他的声音:“潇然。”
她回头。程远还坐在那里,背对着窗外的光,脸藏在阴影里。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一个轮廓,和那双在昏暗中依然清晰的眼睛。
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他只是很轻地、几乎听不见地说:“注意身体。别熬太晚。”
潇然怔了怔,点头,推门离开。走廊里空寂无声,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细微回响。
那声音很轻,却莫名地在耳中放大,一声声,叩在心头。
她慢慢走回工位,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一幕——他逆光坐着,阴影覆面,只有眼睛是亮的,里面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审视的专注。
还有那句叹息般的话:“你以前不会这样坚持。”
以前。那个词像一枚细小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某个被时光包裹的旧伤,酸得她眼眶微微发胀。
是啊,以前。那个在他面前永远温柔心软、善解人意的自己,和今天的倔强锋利一定相去甚远吧。
她摇头,嘴角弯起一抹淡淡的、自嘲的苦笑。
他曾是她青春里一座完美无瑕的丰碑,智慧,耀眼,无所不能。
而在他眼中呢?她或许从来都是那个温柔仰望着他的剪影。他习惯了她那个样子,以至于当她终于以平等、甚至锋利的姿态站在他面前时,他脱口而出的竟是:“你以前不会这样坚持。”
你看,我们何其相似。
我们都曾奋力追逐,却原来,追逐的不过是自己投射在水中的倒影,是镜中被愿望修饰过的幻月。
爱上一个投射了自己想象的幻象,原来不是我一个人专属的谬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