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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不凡之说 ...

  •   当金黄的油菜花开遍了上海的北郊,当每一个清晨总是被窗外各种欢快的鸟鸣吵地再也无法入睡时,林浩渐渐喜欢上了这一片和故乡的风土人情有着太多相似之处的地方。

      在出租屋周围的田间地头,生长着他看一眼就喜欢到不行的小麦和玉米,在距他上班的钢管厂最近的小镇上可以买到口感非常不赖的机制面条,特别一到周末的时候,他可以很方便的乘坐地铁一号线只用去一个钟头的时间就能抵达美女如云的淮海中路,然后,要么往西走到徐家汇,要么往东去往外滩,一路的繁华和璀璨令他叹为观止又数不胜数,这座国际化大都市里的建筑和她所蕴含的人文气息总是让他流连忘返、深陷其中。

      在静谧的夜晚,在阳光灿烂的午后,那些他不愿回想起的往事,便像被他尽力排斥在脑海之外却又无处可去的流水,正一点一滴地渗入到他的回忆中来。

      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一旦过去了,那便只能算是身后的一处风景罢了,不断朝前的脚步终会将这些风景弃而远之,在新的事物不断迎面而来的日子里,那些过往的还有逝去的感受已无所谓甜蜜、无所谓痛苦了。

      那个劫后余生般的圣诞,他是如何走过来的,现在想想,倒也无妨。

      当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从他的身边掩鼻而过且赠予他了一个嫌弃的眼神,于是,在候车室洗手池的镜子前他飞快的做了决定:去上海。

      因为,如果让父亲和母亲看到他的这副落魄样,他们一定会伤心。

      他几乎是在最后一刻登上了K48次列车,检票口和车门口的所有工作人员都被他的行色匆匆骗了过去,大家还都在一个劲的向他招手,催促他快点,快点。虽然后来,中途的一次检票败露了他的行迹,但那位身材魁梧的列车员并没有难为他,甚至还给他开具了一纸证明,让他最终顺利的通过了上海火车站的出站口。

      往后一次又一次的旧地重游,他总要在离火车站北广场最近的那座人行天桥上徘徊很久,在那里缅怀曾经的自己。

      那个寒风刺骨又饥肠辘辘的中午,他用毅力始终支撑着自己没有跪倒在路边,没有伸出向行人乞讨的双手。

      在仿佛要看到生命最后一刻的光景,他拨打了恒丰路上一家小杂货铺的公用电话,在那种时刻和那样模糊的意识里,他仅能记住的一串数字就只有老家的电话号码,父亲在得知了部分情况之后,立刻给杂货铺老板的银行卡上汇去了五千元……。

      有多少人愿意承认自己的安危比亲人的感受重要,又有多少人不愿意承认,总之,在理智和情感的双重崩溃之下,是求生的本能替林浩做了这个决定,在那一刻,他只知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的这一句话似乎是有道理的。如果非要拿他去和一个极度自私的人相比,那么无疑,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等到填饱了肚子之后,林浩发现,他对闫晓娟的想念好像也没有那么强烈了,那只不过是他企图在情感上辗转腾挪而已,何况,一个在平时他都没有资格去打扰的人在他失魂落魄之时就更没有理由去胡思乱想了,于是,抱着等等再说的想法便把这个无妄之举搁置了起来,以至于某天一觉睡醒之后才发现,她的号码已经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那天,他顺着沪太路一直走,一直走,走过了喧嚣的闹市、走过了车流不息的高架,来到了这一处僻静的村落,在这户人家的院门口停了下来,开始朝里面张望。颤颤巍巍的房东老太太刚好从院子里经过,便有了后来一番言语不通的协商,在天色入暮之前,他总算顺利住进了院子外面一间独立的小木屋,月租八十元。

      在元旦的前一天,他一大早就溜到了长江边上的石洞口码头,却被一片繁忙的施工场地挡住了最后的一段路程,只好又折返了回去,在住所附近的工业区转悠,不想却又被放在宝冶钢管厂门口那块十分惹眼的招工启示牌拦住了去路。然后,他又站在这家公司的大门口,开始朝里面张望,就像三天前在房东家的院门口一样。

      面试的过程十分的糟糕却又出奇的顺利,对着人事部那位姓潘的女孩子,他把有关切割工的专业术能解释的一塌糊涂,在被快要下逐客令之前,那位胖胖的、四川籍的车间主管走了进来,他问了好多很容易回答、但怎么觉得都不像和工作有关的问题之后,便勉为其难的向林浩开具了录用条件:试用期一个月,过后视具体情况再定,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到时,或是之前,必须要让他看到真实有效的身份证,因为这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当然,除了他以外。

      对此,林浩是感激涕零的,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不仅用勤勉的工作态度回报了主管当初的那个决定,也顺便的证明了自己的工作能力,这种难得的皆大欢喜让他们在之后的工作中相处的甚是融洽,这样的融洽使得最开始那件让人无法接受的事情,后来也变的无关紧要了。

      然而,上海远郊的生活太过于平静,平静的让林浩在最开始的两个月里都有点不太适应。

      这里没有溜冰场,没有糖水店,没有灯火通明的夜市,也没有人气爆棚的影像店,一到晚上的八、九点钟,便只剩下周围漆黑的一片,虽然在离住所三、四公里远的镇上有一家网吧,但对于暂时还没有身份证的林浩而言,也只能望而却步了。还有公园里的那些老头和老太太们,无聊的令人费解,他们把十几年前、甚至是几十年前的那些老歌的歌词写在绢绢白布上面,然后对着话筒清唱,还让干巴巴的声音传的老远老远。

      如果生活充满了欲望,那也并不能使人觉得辛苦,因为处处都是欢喜;可如果生活全是平静,也并不能使人觉得轻松,因为举目之下皆是荒凉,即使在和煦的春风里走过一片生机盎然的田野,也还是不能阻止忧郁的身心正无可救药的枯萎。

      这究竟是生命的奇妙,还是它的无解?每次对着镜中憔悴不堪的自己,林浩便总不免要问上这么一句,然后还要继续一番可笑的自艾自怜:是在昭示不可预见的未来?还是在痛惜已经错失的过去?也或是此生早已注定的孤独?

      四月二十五号,在第三个发薪日刚刚过后,林浩几乎花掉了所有的积蓄为自己买了一部诺基亚最新款的N73,晚上,在给老家打去的电话里,他才刚刚唤了一声,便被回过神来的父亲劈头盖脸的责骂了一通,这可是极其不常有的事情,不过,并不是因为涵盖了整个春节都没有太久联系的缘故,而是一位姓沈的朋友已经在家里等他的电话足有一个月之久,林浩的惊诧呼之欲出,细问之余,竟然是一个令他不知所措的消息:听那位自称是沈不凡的人说,徐梦病了,非常严重的贫血症,很有可能危及到性命……。

      林浩的脑海刹那间变的一片空白,紧接着,那张模糊的面孔从这一片空白里渐渐地浮出,愈加的清晰、愈加的迷人,只不过,她紧闭着的双眼和微弱的呼吸,不禁让林浩悲从中来,即使此刻心中仍怀有对她的恶毒和怨恨,这都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次日的凌晨,林浩赶回了阔别四年的家乡,在上房里屋的炕头,母亲拉着他的双手还没说完一句话就已热泪两行了,一直躲在母亲身后因许久未见而略显生分的妹妹,也被带哭了,只有弟弟两手插兜,站在地上,不断用脊背无声的撞击着电视柜的边沿,而父亲喜上眉梢的宽慰话则总是那样的别开生面:

      “哭啥?哭啥?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面对家人们殷切的相见之情,林浩羞愧难当。一个自诩胸怀大志的人,为了隐瞒不能出人头地的窘困,而置亲情于不顾,独自漂泊在外且久久渺无音信,就是连此刻的相聚也要归功于一个曾深深伤害过他的人,这是何等的冷漠?又是何等的愚昧?一想到这个他押上身家性命也难以参透的难题,林浩除了默默地摇头,也只能欲哭无泪……。

      无法断言这世间有多少人们就是这种只配拥有聪明和烦恼而不具备智慧的生物,至少林浩就属于这种。

      在初夏的晨阳里,在麦浪滚滚的原野上,等候在村头十字路口的林浩和这位近一个月来一直吃住在杨凌镇上的异乡故人相遇了。

      “好久不见!”

      他居然还笑的出来。

      那件米黄的风衣和那顶滑稽的礼帽简直与乡下的氛围格格不入,只有他脸上的谦和依旧能够让人信以为真。

      “好久不见。”

      所有的仇恨都已烟消云散,如同此刻纯净如洗的碧空,看不到一丝携带了阴雨的云彩,不是因为父亲近乎一个早上的劝导,也不是因为昨晚他帮忙订购的机票,只是预感他此行的目的定是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带我四处走走吧,十年前不小心错过的这一片风景,今天无论如何都不想再错过了。”

      他转过身子,看向千里之外的秦岭。群山在那里起伏,山顶的皑皑积雪清晰可见,连绵不绝。

      林浩跟在他的身后,走在这条小时候就开始摸爬滚打的田间路梗上。

      “首先,你无需担心,关于徐梦的病情并无性命之忧,这不过是我夸大其词的说法,目的就是为了引起你的重视,但也着实病的不轻。”

      “呃!嗯?”

      到底几个意思?

      “今日过后,无论我们亦敌亦友,我都需要对你坦白一些事情,以消除极有可能让我们都要抱憾终生的误会。”

      “嗯,你说。”

      “我的亡妻魏如欢在诞下喜儿的第三天便不幸离世了,这一切的罪责都归咎于我,倘若不是为了达成她弥留之际的愿望,我业已随她而去。”

      沈不凡说到这里,神情中表露出难掩的悲伤。

      直到这一刻,林浩才知道了这个他也曾私下里揣测过的猜想,原来果真如此,原来这一对父女,也都是可怜之人。

      “将喜儿抚养成人是我余生最大的愿望,为此,我可以不惜一切。但是你不同,失去徐梦对你而言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况且,此时的我早已不是她的最爱。”

      嗯?什么意思?虽然林浩还听的不太明白,但胸膛里这颗寂然已久的心忽的开始悸动了起来。

      “但即使如此,我也要尽我所能使她免受伤害,趁着还有挽回的余地,我诚恳的请求你立刻解除对她的误会,因为,她唯一心系的人就只有你,我可以对着我亡妻的在天之灵起誓,这一点,你毋庸置疑。”

      “可是,那天,那天我分明听到了……。”

      “听到了什么?哪一天?”

      沈不凡突然紧紧的盯着林浩,迫不及待的追问道。

      “就是平安夜的那晚,我……,我其实一直都躲在墙角的柱子后面。”

      “那晚……。”

      沈不凡埋头苦思,良久过后,终于茅塞顿开,随即仰天大笑。

      “哈哈哈,果然如我所料,误会误会,天大的误会,哈哈哈……。”

      林浩被他突如其来的兴奋迷惑的云里雾里。

      “我就知道你当日摒弃所有都要不辞而别,定然事出有因,今日得知原委,看来此行不虚,不虚此行啊,哈哈哈,哈哈哈……。”

      “……。”

      林浩仍然将信将疑。

      “我和小徐的相遇相知就不必在此赘述了,不过你听墙角的功夫,我倒是很想恭维一番啊,我是全然不知,全然不知啊,哈哈哈,还有,你的不辞而别虽然是出于冲动,但这个行为倒是验证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只有失去你才能让小徐深刻的明白她真正喜欢的人是谁,哎呀,你可真有一手,害得我都要对着爱妻的亡灵起誓,佩服,佩服啊。”

      “那……,浮生若梦,还有……?”

      “真是荒唐,大丈夫行走于天地之间,何必总是要为一些纯属偶然的小事而耿耿于怀?浮生若梦的出处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至于携欢喜行的感悟源自于六年前我在地中海上的一次远行而已,难道还非要逼我说出那是我想悼念亡妻和怜惜爱女的隐志吗?要知道,那个时候,我和小徐还未曾谋面啊,我的老弟。”

      “嘿嘿。”

      老弟,亏他想的出来。不过还有一些疑惑,林浩还是不太明白。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不远千里而来,难道……,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

      “你当然无法理解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不过不用为此顾虑,等到将来你也为人夫,为人父的时候,你自然便会明白,对孩子的爱远在一切之上,我还等着你们的儿女到时认我家喜儿当干姐姐呢,哈哈。”

      然后,他舒展了一下身子,压低了声音,怅然若失的说道:

      “我有没有喜欢过小徐,那是我要带到坟墓里的秘密,任谁也别想知道。”

      我去,说了等于没说。但是,林浩的心结早已打开,他正在暗自决定的计划和沈不凡接下来要给他的建议不谋而合。

      “去一趟四川吧,那里有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她在你离开之后便一直茶饭不思,郁郁寡欢,我们都无计可施,三月初的一天,她的外婆去了一趟石碣,把她接了回去,临走前,她哭着对所有人说:“都是我不好,我想方设法把他气走了。”这是她的原话,我只字未改的转告你,希望你明白她的心意。”

      听到这里,林浩哭了。

      “哦,对了,你的悦阳广场方案得到了董事会的全票通过,恭喜你,这里有你的设计师资格证书和你留在小徐那里的所有物品,她一直不愿还你,难道你就没有推敲过这其中的端倪?”

      说着,沈不凡把一直夹在胳膊下的文件袋交给了林浩。

      “对了,对了,还有,你的那两位朋友让我转告你,他们的婚礼定在了五月一号,届时,他们会旅游结婚,目的地是我替他们定的,连签证也是我帮他们办的,他们希望你能同行,不过,必须要带上小徐。否则,就别怪他们翻脸不认人,哈哈,这也是他们的原话。”

      “嗯,知道了。”

      “我已辞去了太阳有电的所有职务,打算回老家常住,如果以后再无见面的机会,那就只能最后再送你一句话,来而不往非礼也!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在田野里回荡,道路两旁的滚滚麦浪纷纷朝他挥手,向这一位正在远去的友人送上一望无际的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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