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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光下未完成的画 ...

  •   苏清和把“被忽略的褶皱”主题细化方案送到张砚之办公室时,他正在临摹一幅山水画。
      宣纸铺在宽大的画案上,他握着一支狼毫,笔尖蘸着淡淡的赭石,正细细勾勒山石的肌理。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手背上,能看清青色的血管,和毛笔一起,在纸上投下安静的影子。
      他精通油画,但是又对国画熟悉,对版画也有研究。
      他总是说绘画是相通的,甚至于所有的视觉艺术都是相通的,真正厉害的人往往能融合艺术的意蕴达到统一。
      她领会他的教导,一直记在心里。
      “教授。”苏清和站在门口轻声唤道,手里的文件夹边缘被指尖捏出浅浅的折痕。
      张砚之抬眸,放下笔,指尖在宣纸上轻轻按了按,吸去多余的墨汁。“进来吧。”他的声音带着刚从专注中抽离的微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
      苏清和走过去,将方案放在画案一角,尽量避开那些摊开的古籍和颜料。“这是我们组里讨论的细化方向,分了‘器物’‘场景’‘痕迹’三个板块,您看看行不行。”
      张砚之拿起方案,没有立刻翻开,目光先落在她的画具包上。“最近在画什么?”
      “还没定好,想先找些老物件做素材。”苏清和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帆布面上沾了点油彩,是上次调颜料时不小心蹭到的。
      “嗯。”张砚之翻开方案,指尖划过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看得很慢,偶尔会停下来,用铅笔在旁边做个小小的标记。
      办公室里很静,只有窗外的蝉鸣和他翻页的声音,像一首舒缓的曲子。
      苏清和站在一旁,视线不自觉地飘向画案旁的立柜。
      柜子第三层有个紫檀木盒子,她见过一次,张砚之在整理画具时不小心碰掉了,里面滚出几支褪色的发簪,样式是多年前流行的款。后来她才听说,那是沈曼的遗物。
      “‘痕迹’这个板块,可以再挖深一点。”张砚之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不光是物体上的,也可以是时间在人身上留下的。比如一道旧伤疤,手上的老茧,这些更有温度。”
      苏清和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您是说……加入人物肖像?”
      “不一定是完整的肖像。”张砚之抬眸看她,镜片后的目光很沉,“可以是局部,一只手,脸局部,比如皱纹,重点是‘痕迹’、‘褶皱’本身。”
      他说着,指尖在方案上“痕迹”那一页轻轻点了点,“比如你手腕上的银链,戴久了会有磨损,那就是时间留下的痕迹。”
      苏清和下意识地抬起手腕,银链贴着皮肤,果然在搭扣处有细微的磨痕。
      那是陆明宇送的,戴了快一年了。她心里微微一动,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我明白了,回去和大家再讨论一下。”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
      张砚之点点头,把方案放回她面前:“整体思路很好,按这个方向推进就行。对了,下周五有个老画家的讲座,讲民国时期的油画修复,你组织组里的人去听听,或许能找到些灵感。”
      “好的。”苏清和拿起方案,指尖不小心碰到了画案上的砚台,冰凉的石质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她转身要走,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画架上蒙着块亚麻布,隐约能看出是幅肖像的轮廓。
      上次在画室看到的那幅画,似乎被移到这里来了。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还有事?”张砚之注意到她的目光,语气平淡地问。
      “没、没有。”苏清和慌忙收回视线,快步走到门口,“那我先回去了,教授。”
      “嗯。”
      关上门的瞬间,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深吸了口气。走廊里的风带着桂花的甜香,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燥热。
      张砚之刚才提到“时间的痕迹”时,目光落在她手腕上的银链,那眼神太过专注,让她有种错觉,他看的不是银链,而是戴着银链的她。
      这个念头让她脸颊发烫,她抬手按了按眉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定是她想多了,张砚之只是在就事论事,他对每个学生都是这样认真的。
      回到工作室,赵宇宁正对着一堆旧闹钟发愁。“清和,你看这些闹钟,全是锈迹斑斑的,怎么画才能不显得脏啊?”他指着桌上的几个老式闹钟,金属外壳上布满了褐色的锈,玻璃罩也蒙着层灰。
      “锈迹本身就是痕迹。”苏清和走过去,拿起一个闹钟,轻轻擦掉玻璃上的灰,“你试试用赭石调点紫罗兰,打底时薄一点,透出画布的纹理,可能会有旧物的质感。”
      赵宇宁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还是你厉害。”
      苏清和笑了笑,把张砚之关于“痕迹”的建议跟大家说了说。
      林薇立刻兴奋起来:“人物局部好啊!我早就想画我奶奶的手了,她种了一辈子花,手上全是老茧和裂口,特有故事感。”
      “我可以画我爸的旧钢笔,笔帽上的划痕都是他当年备课划的。”
      “那我画老相机吧,我家有台民国时期的柯达相机,镜头上还有个小缺口,据说是我爷爷当年在战场上碰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气氛比上次更热烈。
      苏清和看着他们,心里的烦躁渐渐散去了些。或许专注于创作,就能暂时忘掉那些纷乱的心思。
      散会后,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宿舍,刚走出工作室,就看到陆明宇站在走廊尽头。
      他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衫,手里拿着个牛皮纸包,看到她出来,笑着扬了扬手里的东西:“给你带了样好东西。”
      “什么?”苏清和走过去,闻到纸包里传来淡淡的檀香味。
      陆明宇把纸包递给她:“打开看看。”
      苏清和拆开纸包,里面是个巴掌大的铜制小香炉,样式古朴,炉身上刻着缠枝莲纹,边角有些磨损,显然是老物件。“这是……”
      “上周去潘家园淘的,晚清的,你不是一直在找老物件当素材吗?这个应该能用得上。”陆明宇看着她的眼睛,琥珀色的瞳仁在灯光下像浸在水里的琉璃,“我看它的磨损痕迹很特别,符合你们‘被忽略的褶皱’的主题。”
      苏清和指尖抚过香炉的边缘,磨损处的铜色已经变成温润的暗红色,带着时间沉淀下来的厚重感。
      “很漂亮,谢谢你。”她是真心喜欢,这香炉比她找的那些闹钟、钥匙更有味道。
      “喜欢就好。”陆明宇笑得温和,“晚上有空吗?还是上次的老地方,带你尝尝他们的新菜。”
      苏清和犹豫了一下,想起张砚之说的那个讲座,还有组里没敲定的细节,摇了摇头:“不了,我晚上想整理一下讲座的资料,还要画点草图。”
      陆明宇眼底的笑意淡了些,但很快又恢复如常:“那好吧,别太累了。对了,下周末我爸妈想请你爸妈吃饭,你有空吗?”
      两家父母经常聚餐,苏清和早就习惯了。“应该有空,我到时候看看。”
      “好。”陆明宇点点头,没有再坚持,“那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苏清和低头看着手里的铜香炉,心里有些复杂。
      陆明宇总是这样,能精准地知道她需要什么,用最妥帖的方式送到她面前,让她挑不出一点错处。
      可这份周到,有时却让她觉得有压力,像一张温柔的网,把她罩在里面。
      如果他对自己没有除了亲情友情之外的感情,她也不会如此痛苦,可现实往往事与愿违。
      回到宿舍,苏清和把铜香炉放在窗台上,想在阳台上画一会儿。
      月光透过玻璃照在香炉上,给那些磨损的纹路镀上一层银辉,确实像陆明宇说的,充满了“被忽略的褶皱”。
      她拿出画板,想画点什么,脑子里却反复出现张砚之办公室里那幅蒙着布的画。
      她甚至能清晰地记得画里那双眼睛的弧度,和自己低头时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
      张砚之会把那幅画画完吗?画完之后,会像其他画沈曼的作品一样,收进他工作室箱子里吗?
      她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念头赶走,拿起画笔蘸了点钛白,在画布上轻轻涂抹。白色渐渐晕开,像一层薄雾,她想画那个铜香炉,却怎么也抓不住感觉。
      画了又擦,擦了又画,画布上始终是一片混乱的色块。
      苏清和烦躁地扔下画笔,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道路上的霓虹灯闪烁着,把夜空染成一片暧昧的橘色,和宿舍里的月光完全是两个世界。
      她拿出手机,鬼使神差地翻到了张砚之的朋友圈。
      他很少发动态,最新一条还是半年前的,是一张雨后画室窗外的照片,石板路上有积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配文只有两个字:“静待”。
      她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指尖在屏幕上犹豫着,想要点进对话框,想发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问他画进展如何?太突兀了。说自己画不出来?太矫情了。
      最终,她什么也没发,只是关掉了手机。
      躺在床上,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
      张砚之的画,陆明宇的香炉,两家父母的聚餐,还有那个关于“痕迹”的创作方向,像一团缠绕的线,理不清头绪。
      她知道自己对张砚之的心思是不对的,不伦不类,不合时宜。
      可感情这东西,就像颜料泼在画布上,一旦染上,就很难彻底擦掉,只能一层层覆盖,却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角度,透出底下的颜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她站在张砚之的画室里,那幅蒙着布的画被掀开了,画里的人穿着月白色旗袍,手里拿着的却不是画笔,而是陆明宇送她的那个铜香炉。
      画里的人转过头,她想看清楚那张脸,却怎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浸在月光里,带着她熟悉的、淡淡的疏离。
      第二天一早,苏清和被闹钟叫醒,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她对着镜子抹了点遮瑕,看着镜中那个依旧素净的自己,深吸一口气。不管昨晚梦到了什么,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她把铜香炉装进画具包,打算带去工作室,和大家讨论一下能不能作为“器物”板块的代表素材。走到楼下时,看到张砚之的车停在路边。
      他正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个画筒,看到她,微微颔首:“早。”
      “张教授早。”苏清和下意识地把画具包往身后藏了藏,好像那个香炉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去工作室?”张砚之问,目光落在她微肿的眼泡上,“没睡好?”
      “嗯,有点失眠。”苏清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创作不用急,劳逸结合。”张砚之的声音很温和,“对了,讲座的资料我整理了一份,等下给你发过去。”
      “谢谢教授。”
      “那个铜香炉,”张砚之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画具包上,“是陆明宇送的?”
      苏清和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注意到。“嗯,他说可以当素材。”
      “挺不错的,”张砚之点点头,语气没什么特别,“老物件的磨损里,藏着很多故事。”他说完,便转身往教学楼走去,亚麻色的衬衫在晨光里,像一幅干净的素描。
      苏清和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怎么知道是陆明宇送的?是看到了昨晚陆明宇送她回来,还是……
      她甩了甩头,快步跟上。不管是怎么知道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要把创作组的事情做好,要画出能配得上“被忽略的褶皱”这个主题的作品,其他的,都该放在一边。
      只是,那幅蒙在办公室里的画,像一根线,始终牵着她的心,让她在专注的时候,总会不经意地分神。
      她不知道那幅画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像她不知道,自己和张砚之、和陆明宇之间,这些被时间和心防掩盖的“褶皱”,最终会被怎样抚平,又或者,会被怎样撕裂。
      走进工作室时,赵宇宁已经在收拾画具了,看到她进来,笑着打招呼:“苏组长早啊!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看来昨晚休息得挺好?”
      苏清和摸了摸自己的脸,遮瑕应该没太突兀,粉也应该是抹匀了,扯出一个浅浅的笑:“还好。对了,我把那个铜香炉拿出来,我们讨论一下……”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和赵宇宁身上,也落在那个带着磨损痕迹的铜香炉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那些藏在褶皱里的心事,暂时被淹没在讨论声和松节油的气味里,等待着某个合适的时机,再次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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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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