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3、半步真仙 ...
-
“什么时辰了?”
令雪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
臧崇放开她,起身,走到门外,慢慢仰头,看了眼已经有几分阴沉的天。
他神情似乎恍然,又垂眸望向自己皮开肉绽的手背,五指开合,牵动着那些可怖的痕迹。
令雪习惯性摩挲腕上玉镯,忽地被烫了一下,猛然坐直,大睁双目盯着里侧“司云徵”三字。
它闪了闪,却黯淡下来,昭示着他性命垂危。
她僵在那里,见臧崇不明缘由离开,立刻翻身下床。
缩地成寸,瞬息千里。
她不必出千里之外,只要越过行宫的墙便好。
令雪努力叫自己冷静下来,朝四方庭的方向去。她记得阿雁欠她一个许诺,阿雁答应过她,要帮她找应寒,现在应寒她已经找到了,换成司云徵也差不了多少。
令雪心中隐隐担忧,繁杂的念头从她脑海里不断冒出来,阿雁和谢瑛对峙的时候说自己不再是巡官了,万一她已经离开……万一她不在长洲了怎么办?
看到安静地坐在屋外的女子时,令雪才松了口气。
阿雁肩上坐着那个水银小人,而她耳垂的饰物消失不见。见到令雪,阿雁破天荒露出笑意:“你怎么来了?”
“我师尊快要死了,可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令雪认真地说,“我想请你帮我。”
阿雁拿出罗盘,无言应下。
她循着指引的位置向前,焦急万分,腕上镯子似乎变得沉甸甸的,非要她伸手托住,才不会坠到地上。
令雪的脚步停在熟悉的地方外。
“拾珍阁”的牌匾映入眼帘,阁内那男子对她的到来露出意料之内的神色,轻声道:“母亲,是她。”
阴慈也露出笑容,容颜如旧,不曾变化,看着她的令雪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像面对阿雁一样安然,而是满心困惑。
“司云徵呢?”
令雪急促地喘息起来。
“连你也在算计我?”
她吐出的字句却让她如坠冰窟。
“我以为重活一遭,你会聪明些。没想到,还是这副样子。妖族天性愚钝,果然不错。”
阿雁不解其意,令雪已目眦欲裂,冲上前去。
阴慈裙下忽然涌出浓重粘稠的阴影,那奇异的东西将令雪拦在半空,使她动弹不得,将她送进屋中。
她陡然一惊,立刻拔刀,阴慈眸光一扫,刀身突兀断作两截。
“我对你的命不感兴趣,你若不想死,便趁早出了长洲。”
令雪又被关了起来。
唯一幸运的是,司云徵在这里。
他胸膛沁血,迷蒙望着令雪,虽然不大清醒,但暂时不会死。
她握住他的手,身上依然泛起阵阵凉意。
阴慈悄无声息坐到她身旁,朝她弯了弯眼:“在生我的气?”
令雪险些一蹦三尺高,警惕而愤怒地瞪着她。
“我哪敢生气,我们哪是什么能够有气的关系,我连你是什么东西都不认得。”
“你可以喊我阴慈。”她笑吟吟的,对令雪所言毫不在意,“或是太岁。”
令雪生硬道:“你叫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若你死了,总还记得仇人的名字,这不好吗?”
这句话刺耳极了。
她想起初识阴慈时,她是多狼狈多脏的样子,阴慈却将她抱在怀里,替她擦干毛发,告诉她,她碰到的那东西叫作溯世龛,能见关于自己的前尘旧事。
令雪所看到的一切,所听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有母亲,有父亲,是谢瑛所生,出生受人嫌恶,没有得到过一次母亲的注视,就被送去康乐坊。
送走她的那人说:
半妖怪异畸形,有辱谢氏门风,假使来日她尚且活着,他会救她,好叫她忠心不二,再用她去铸炼祭生剑。
倘若她死了,那也无伤大雅,毕竟谁也不关心这只怪物是谁所生,谁也不知道她出身谢氏。
包括谢瑛。
令雪跌跌撞撞潜入谢府,她从前时常会痛,不听话身上会痛,吃不饱肚子会痛。直到看到母亲和谢修,她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心也是会痛的,比鞭子抽在手臂疼得多,而且止不住,也逃不开。
她是感激阴慈的。
她不愿浑浑噩噩做个不知来处、不知去处的怪物,她带走三垢,跃入覆水,避开巡官,渡过这一生里头一段泥泞的路,去找她的父亲。
在得到力量前,令雪险些死在跋涉途中。
幸而,一名白衣仙君替她盖上外袍,给她留了吃食。那仙君身侧,有个抱着剑的,脸色很臭的少年。
她记得雪没过了身体,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周围一片寂静,他衣裳上一丝残存的温度,把她拉回世间,给了她一点希望,让她挣扎着,拼尽全力地,活了下去。
她也记得阴慈,成为断神谷之主后命人将财宝送到她跟前,阴慈找上她时,她轻易地相信了她。
令雪生命的一切转变,都始于误闯拾珍阁。
但时至今日,阴慈忽然说,若你死了,总还记得仇人的名字。
像是为了让令雪不做个糊涂鬼,阴慈道:“我曾向你索取过一次报酬。”
……为回报她告知自己紫府三元镜,令雪翻遍北海群山,终于找到她想要的昆山玉。
可那是碎的。
“我与天地同生,世人曾唤我太岁,我见过九洲之始,三海之初,天下未分,如一而已。”
阴慈柔软的手指附在令雪面颊,不带分毫恶意。
“现如今,我只想世间,回到从前。”
令雪无法领会阴慈言下之意。
她却说:“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
一切起于一声惊恐的叫喊。
随之而来的是不断的哭喊、哀嚎,夹杂着妖族的啸叫,骨与肉齐齐被咬断的、令人牙酸的动静。
她靠在墙边,低头看着沉睡的司云徵,听到骤然降临在白玉京的杀戮。
那扇门被推开,应璋衣袍沾染着浓稠的血,在地上曳出长长的痕迹,他兴奋而欢喜。
“师妹,是我先找到你。”
他珍重地牵住她,对司云徵视若无睹,生疏地使出缩地之术,冬风裹挟腥气,染透天穹,他们在转瞬间登上高楼,俯视白玉京最为繁华的地方。
“做我的君后吧。”应璋道,“与我共治人世。”
“你干了些什么……”
令雪张了张口,许久才说出下一句话。
“……你和臧崇联手,把妖族放入长洲,要它们屠戮凡人?”
“不,不。”他否认了,“我要他们屠戮世家,破开覆水禁制。”
尽管令雪从来不喜欢长洲,也无法认可他:“你疯了……覆水禁制一破,凡人成为随意可杀的蝼蚁,修士不可能会奉你做君,更何况……”
原本热闹的街道空余凌乱死尸,血漫过每一寸砖石。
“妖族怎么分得清他们的出身?!”
“那只是一点小小的牺牲罢了,为此无辜而死的人,我会亲自祭奠。”
“师妹竟以为,世家眼里,百姓原不是蝼蚁吗?”
“哈哈————”
“累财贪权,争名夺利,正因他们,才造就今日的局面。”
“生而为蝼蚁,我亦如此,但死于人心刀剑还是法术利齿,因何不同?总归有通天之途存世才不至于残喘苟活!”
“只要屠尽那些不仁之人,为他们拓开一条路,所有人都能够获得修行机缘,就是天下大同——”
应璋几乎有些疯魔,他给她看自己手中虚浮的火苗:“常言长洲之人根骨有异,其实不然,那只是哄骗他们安于平庸的虚言罢了,修士未步入修行前同样是人,他们之间唯一的不同,是长洲因禁制隔绝,灵气稀薄。”
“自此之后,这不再会成为他们的阻碍。”
令雪听不懂他的长篇大论。
她或许不如别人聪明,可此时此刻,她能听到哭嚎与悲泣。
令雪甩开他的手,从百尺高楼上一跃而下。
灌入耳中的风声也带着凄厉的血气,她在坠落半途化作白狷,发出一道如雷怒吼。
她从来不是圣人,没有天生的善心,不知怜悯,不知同情。
但令雪有朋友。她有许多朋友,不论谁死,她都觉得伤心。
令雪有亲人,三垢于她而言如同兄长,他们彼此陪伴,度过最难的岁月。
令雪大概……大概也有爱人,她说不清喜欢谁,总之,她确信自己是被人爱着的。
哪怕是为了数日未见的三垢,或是说她们可以做朋友的阿雁,或是不知道在哪儿的应寒,或是躺在拾珍阁的司云徵,或是……谢府陌生的母亲。
令雪也要不自量力地,试图停下这场荒唐的杀戮。
她引来它们的注意,凶狠地扑倒一只妖兽,将狰狞犬齿锲入它颈项,血溅入眼里,她剖出它的妖丹,咽下肚子。
这对她来说,再简单不过。
被群起而攻,被咬下血肉,被利爪划伤,不能令她退缩,也不会让她觉得害怕。
令雪接连不断吞食着它们的妖丹,汹涌妖力化入身躯,收为己用。
她在扑杀间隙抬起头,看到窄巷里瑟缩的女孩,冲她一笑,吓出她一声惊叫。
躯体因过多的、难以消融的妖力短暂崩裂,又飞快愈合,令雪踏过满地被开膛破肚的妖尸,觉得满足而饱胀。
天生异象,平地忽起风沙,令雪再次长啸。
半步真仙,境界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