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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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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景禾几乎没有合眼。
每一次敲梆子,都像是在为她敲响丧钟。
窗外的风声,巡夜婆子的脚步声,甚至秋穗睡梦中不安的呓语,都能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她反复推演着已知的线索和只看过一遍过目有些忘的剧情,思考着任何一丝可能存活的机率。
王氏和景苗的对话明确指出,明天就是她的死期。
她们如此笃定,必然有万全把握。那碗被张嬷嬷端走的“补药”没能喝下,她们一定会采取别的行动。
会是什么?
直接强行灌药?还是在饮食里做手脚?
或者,制造一场“意外”?
她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能清晰地看到那只蜘蛛正在不慌不忙地靠近,却动弹不得。
正在景禾胡思乱想之际,在外面守夜的秋穗抱着被褥进来了。
她把小脑袋凑到景禾床前,眼圈还是红的。
“小姐,我陪你说说话吧。”
小丫鬟看着自家小姐了无生气的样子,心里怕得厉害。
景禾没动,只是眼珠微微转向她。
秋穗被她那空洞的眼神看得心头发酸,搜肠刮肚地想找点话让小姐打起精神。
她忽然想起什么,面上含了小女儿的娇羞,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语气:“小姐,您别尽想着府里这些糟心事儿……奴婢今早去大厨房取炭,听外面采买的婆子们都在说闲话呢,说的是那位……那位京城里顶顶有名的‘铁面判官’,晋王殿下!”
景禾没什么反应。
管他什么王爷判官的传奇佚事儿,离她这个将死之人太遥远了。
秋穗却来了劲儿,觉得分享一个有趣的秘密就能驱散这屋里的死气。
“听说这位晋王殿下查案可神了!前些日子,西城那个悬了半年的无头尸案,就是他破的!都说他往那荒废的宅子里一站,盯着院中那棵老槐树看了半晌,就让人往下挖,您猜怎么着?真把失踪的人头给挖出来了!邪门得很!”
她咂咂嘴,继续道:“还有更神的呢!说有个富商,家里的传家宝玉如意丢了,闹得鸡飞狗跳,都怀疑是内贼。晋王去了,不看人,不看库房,就让人把府里养的那几只波斯猫抱来,盯着猫眼睛看……然后直接就点出了管家的儿子!你知道是怎么猜出来的吗!”
景禾无奈摇摇头,作为法医专业的她,实在听不下这种荒唐的手法。
“说是那小子手上沾了猫讨厌的鱼腥草汁儿,藏赃物的时候被猫挠过,留下了印子!您说这眼神,比猫还利呢!”
小丫鬟说得眉飞色舞,仿佛亲眼所见。
这些市井传闻经过口耳相传,早已夸张得没了边儿,却也给那位高高在上的王爷加了一层包青天再世的滤镜。
景禾听着,不是为那些神乎其神的故事,而是“查案”、“破案”这几个字,隐隐触动了她属于法医的那根神经。
证据,逻辑……这些属于现代的词汇,在她此刻充满阴谋和毒药的生存环境里,显得那么珍贵而遥远。
“他……很年轻?”景禾终于问了一句,纯粹是出于一种职业性的好奇。
在她想象里,这等人物多半是严肃古板的中年人。
“年轻着呢!”秋穗见小姐终于有了点反应,更加卖力,“听说还没到而立之年,是咱们陛下最年轻的弟弟!模样……模样倒是没人敢细瞧,都说他虽然生的俊俏,但气场太吓人,往堂上一坐,不怒自威,冤魂都能给吓得显形喽!”
小丫鬟缩了缩脖子,做了个鬼脸,“不过也有人说,他之所以这么铁面无私,是因为……唉,也挺可怜的。”
“可怜?”
这词用在一位权势滔天的王爷身上,显得有些不符。
“嗯,”秋穗点点头,带上一点唏嘘道,“奴婢也是听婆子们嚼舌根,说晋王殿下小时候,他母妃……好像是遭人陷害,死得不明不白。那会儿他还小,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就发誓要查清天下所有冤案,不让别人也像他那样……有冤没处申吧。”
屋子里静了片刻。
窗外依旧是黑蒙蒙的天。
景禾沉默着。
一个因至亲蒙冤而死,从而走上追寻真相道路的王爷。
听起来像个话本里才会有的悲情英雄。
与她这个被困在后宅,连自己明日是生是死都无法掌握的庶女,简直是云泥之别。
可不知怎的,秋穗那带着几分夸张的描述,景禾还真听进去几句。
这世道,原来也不全是她身边这样,表面温情脉脉,内里毒如蛇蝎的人。
至少,在某个她触及不到的地方,还有一个人,在固执地想要撕开迷雾,还原真相。
虽然,这于她的绝境,并无丝毫帮助。
她依旧虚弱,依旧被困,明日依旧可能七窍流血。
景禾缓缓闭上眼睛,将那点因遥远传说而生的波澜压回心底。
求人不如求己,何况是求一个只在传闻中存在的“判官”。
天快亮时,景禾才勉强迷糊了一会儿,却噩梦不断,一会儿是景苗端着毒糕点对她笑,一会儿是王氏端着药碗逼她喝。
最后总是自己七窍流血、瞪大眼睛惨死的小脸被放大又放大,然后吓醒又昏睡。
辰时,她被秋穗摇醒。
“小姐!小姐!快醒醒!老爷、夫人,还有大小姐他们都来了!”
景禾睁开眼,心一沉到底。
来了。
这么快。
她撑着手臂想要坐起,却发现自己比昨夜更加虚弱,眼前阵阵发黑,连做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很累。
秋穗费力地扶起她,在她身后塞了好几个软枕,才让她勉强靠坐住。
帘子被高高打起。
为首进来的是父亲景木翰。
他穿着常服,面色沉肃,看不出什么情绪。
跟在他身后的是主母王氏,依旧是一身雍容华贵的缎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忧虑。
再后面,是打扮得光彩照人的景苗,她微微垂着眼,一副为妹妹忧心的模样。
末尾是几个端着洗漱用具、垂首敛目的丫鬟婆子,张嬷嬷也在其中。
一群人瞬间将原本还算宽敞的内室挤得满满当当,空气都挤不进来了。
这阵仗,不像是来探病,倒像是来……送行。
真是让本宝宝窒息……
景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当这些人是演讲台下的大白菜,而后目光飞快地扫过众人。
景木翰皱着眉看了看景禾苍白如纸的脸色,沉声开口:“听说你昨日又病得厉害,连药都打翻了?”
不等景禾回答,王氏便叹了口气,接口道:“老爷,禾丫头这身子……真是让人揪心。昨日苗儿好心送来的点心,她一口未动,夜里张嬷嬷送来的药,她又失手打翻了。这般下去,如何是好?”
她语气温和,字里行间却都在暗示景禾不遵医嘱,任性妄为。
景苗适时地抬起眼,眼中水光盈盈,满是自责:“都怪女儿不好,许是那点心做得不合三妹妹胃口,才让她连带着药都不愿喝了……”
她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梳妆台上那盒未曾动过的糕点。
【贱人!装模作样!看你还能装多久!等你死了,你那个死鬼娘留下的那点嫁妆,正好给我添妆!】
那恶毒的心声再次响起,一字不落地扎进景禾耳中。
娘亲的嫁妆?
景禾心头一震,原来如此!
这点金银珠宝才是她们迫不及待要除掉她的原因之一吗?
景木翰的眉头皱得更紧,显然对景禾的“不听话”颇为不悦。
他看向景禾,语气威严:“身子是你自己的,岂能如此任性?药必须按时喝!”
他一挥手,身后一个丫鬟立刻端上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和昨日一模一样的浓黑药汁!
那熟悉涩苦气味再次弥漫开来。
景禾暗叫不妙。
她们果然不肯放过她!
甚至懒得再找借口,直接由父亲出面,强行逼她喝下这碗夺命汤!
张嬷嬷上前一步,端起药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知道遵从主子的命令。
【看这次谁还能帮你打翻!老爷亲自发话,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秋穗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抓住景禾的胳膊,却不敢出声。
王氏和景苗都静静地看着,一个面带忧色,一个眼神怜悯,仿佛在看着一个无可救药的病人。
景木翰,这个“好父亲”,眼睛正盯着景禾,要她喝下那碗催命的补药。
没有任何退路了。
景禾看着那越来越近的碗,看着张嬷嬷那带着杀意的眼神。
求饶?
没用。
父亲威严不容违逆,王氏和景苗面容虚伪……
反抗?
她连推开这碗药的力气都没有。
揭露?
空口无凭,只会死得更惨。
她深吸一口气。
就在张嬷嬷的药勺即将再次碰到她嘴唇的那一瞬。
“不——”
景禾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发出一声尖叫。
与此同时,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手臂猛然一挥,却不是挥向药碗。
床边矮凳上,秋穗早上端来,她一口未动的、用来漱口的清水杯盏被狠狠扫碎。
“啪嚓!”
白瓷杯盏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清水溅湿了张嬷嬷的裙角和鞋面。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嬷嬷的动作僵住。
景木翰脸色转为疑惑不解。
王氏和景苗则微微睁大了眼睛,嘴角却满是讥诮。
【垂死挣扎!真是难看!】
不愧是亲生母女,心声都是异口同声的。
景禾剧抬起颤抖的手,指向梳妆台上那盒景苗送来的糕点,声音断断续续:
“长姐,长姐的糕点……我,我不敢吃……”
室内陷入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那盒精致点心上。
景苗脸上血色顷刻间褪净,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着景禾,眼神深处第一次露出惊慌,还有一丝狠戾。
【她知道了?!她怎么敢说出来?!】
王氏的脸色也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如常。
景木翰显然没料到会扯到糕点上,他看看脸色惨白、惊慌失措的景苗,又看看指证糕点的景禾,沉声问道:“怎么回事?苗儿的糕点有何问题?”
“父亲!”景苗急急开口,恶人先告状,“女儿一片好心,那糕点绝无问题!三妹妹她……她定是病糊涂了,开始胡言乱语了!”
【贱人!竟敢攀咬我!早知道就该直接毒死你!】
景禾却像是被吓到了,缩回手抱头,作瑟瑟发抖样。
她的眼泪滚滚而落,泣不成声:“我,我昨日,我都看见了……我看见长姐袖子上,有……有白色的……像药粉。我害怕,昨日就闻着那糕点味道不对……我不敢吃……”
她语无伦次,将一个被吓坏了的、神智都有些不清的病弱少女形象,演得淋漓尽致。
既然无法直接对抗,那就把水搅浑!
既然她们用“病重”做借口,她就让所有人看看,她这个“病人”被逼到了何等境地!
果然,她这番话一出,景木翰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狐疑地景苗和景禾之间来回扫视。
庶女指证嫡女下毒,这简直是骇人听闻!传出景府都会被寻常百姓笑掉大牙。
但景禾那副恐惧的模样,又不似完全作假。而且,她提到了“白色的药粉”……
王氏立刻上前一步,挡在景苗身前,故作痛心:“老爷!禾丫头真是病得神智不清了!苗儿乃景府嫡女,怎会做这种事?定是她昨日昏沉,看花了眼,或是做了噩梦魇着了!苗儿,快让你父亲看看你的袖子!”
景苗会意,连忙伸出双手,将衣袖内外都展示给景木翰看。
在景禾看来,景苗真是舞台都没搭好,就戏瘾大发,立时哽咽道:“父亲明鉴!女儿昨日穿的并非这件衣裳,早已换下浆洗了!三妹妹她……她为何要如此污蔑女儿……”
说着,她便掩面低泣起来。
【幸好娘早有准备!景禾,你死定了!】
景禾听着她们母女一唱一和,心底叫着凉了凉了。
不愧是女主角啊,果然准备充分。
局面似乎又回到了对景禾不利的一面。
景木翰看着哭得委屈的嫡女,又看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庶女,只觉得烦躁和厌恶。
后宅这些污糟事,他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平日懒得理会。
但闹到他面前,还是这般不堪的指控……
【一人一巴掌完事了,女人多的地方就是麻烦。】
景禾听到了男人的声音,知道是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在说话。
她心里冷笑一声,呵呵,嫌女人麻烦,就不要娶那么多老婆生那么多小孩啊!臭傻逼男人既要三妻四妾又管不好一个后宅!
景木翰似乎不想再纠缠下去,目光重新落回那碗被张嬷嬷端着的、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药汁上。
“够了!”
一声厉喝,所有人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景木翰盯着景禾,眼神冷漠,彻底失去耐心。
“既然你不爱吃甜的,”
完了。这语气太熟悉了,拥有现代人灵魂的景禾心想,他要被说服了。
“那便喝药吧。”
他指了指张嬷嬷手中的药碗。
“这碗你喝了十年的补药,总不会有问题。”
“张嬷嬷,伺候三小姐用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景禾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离她远去,只剩下景木翰那句宣判在她耳边无限回荡。
“……喝了十年的补药,总不会有问题……”
原来……他知道?
他可能一直都知道?!
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这药有没有问题。
他只需要一个病弱的、给他丢脸的庶女,“合理”地消失!
景禾准备想遗言了,不,此时是余千蓠的遗言:老娘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表演,所有的希望。
在这一刻,被这句话彻底碾碎,成了天大的笑话。
她抬起头,看着景木翰那不带一丝感情的脸,嗯,很好,没生过没养过的古代生物爹是这个样子的。
王氏和景苗面上那几乎掩饰不住的扭曲笑容,折腾了三章,总算是要得偿所愿了。
张嬷嬷拧着皱巴巴的老脸,端着药碗,再次逼近。
这一次,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那碗漆药汁,已经到了嘴边。
避无可避。
死局。
景禾闭上了眼睛。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她又听到了宣告她命运的声音。
【……七窍流血,暴毙闺中……滴,任务重新派发中,时间即将溯回至第一章,请宿主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