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墨染京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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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千灯初上
上元前夜，京都解禁。
九门提督府的铜钥刚落锁，十二道御街同时亮起花灯，千盏万盏，自丹凤门蜿蜒至朱雀台，像一条鎏金长河，瞬时把雪后灰冷的城池烧得通红。
沈砚心撩开帘缝，便看见这条火河。
她坐在一辆青帷小油车里，车辕低调，却挂着镇北王府的乌金令牌，所过之处，巡夜士卒纷纷低首。
帘外光影跳进来，在她袖口一朵朵绽开，又迅速熄去。
半年前的鹰嘴峡，她拖着半死的萧策爬出雪洞；半年后，她换得与他并肩入京。
只是此刻，她尚不知，前方等她的并非昭雪与嘉奖，而是另一口更锋利的铡刀——名为“京华”。
“先生，再往前就是宣武门。”
赵臻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带着北疆风沙的粗粝。
沈砚心收回思绪，指腹摩挲着膝上那只小小木匣——里面是她亲手所制“归鸿”血墨，也是今夜叩开京华的第一块敲门砖。
“进城。”
她开口，嗓音被北疆风吹得微哑，却带着奇异的安定。
车辙碾过新雪，吱呀一声，像把整座京都从中撕开一道缝。
暗处，有人轻轻“咦”了一声，随即隐入灯潮。
二皇城司档
皇城司在宫城东北角，青砖黛瓦，积雪不扫，以示“冷面”。
正门上方悬一黑匾，书“档库重地”四字，笔力遒劲，却缺了最后一捺——传说那是先帝御笔，因当年失火烧了半个库房，皇帝怒而断笔，自此再未补全。
沈砚心下车，抬首，便看见那道残缺。
她忽然想起父亲沈恪的话：
“缺笔之处，便是漏洞所在；为官为史，先要学会在缺口里点灯。”
灯，她早已备下，只待一个放火的时机。
萧策已先一步入宫面圣，此刻迎出来的是皇城司少监裴照——白衣素冠，眉目温雅，腰间却悬一柄冷铁，像把温柔刀。
“女先生辛苦。”
裴照拱手，目光掠过她袖口那抹暗红。
沈砚心微微一笑：“少监客气，日后同衙当差，还请多多照拂。”
她声音不高，却叫四下书吏俱都抬头——
“同衙当差”四字，意味着眼前这位罪臣之女，竟被摄政王亲自保荐，破格充任《胤京志》协修，官阶虽仅七品，却手握勘档、核史之权，堪比在皇城司心口插一柄软刀。
裴照笑意不减，侧身引路：“先生请。”
沈砚心跨过门槛，鞋底踏碎薄冰，像踏碎一段旧日。
三雪中春信
档库内，炭火微红，纸香混着樟脑味，令人窒息。
沈砚心要的，是三年前盐引案的全部原始卷宗。
裴照却将她引入最里一间暗室，指给她一只积灰黑箱：
“沈尚书遗笔，都在此处。只是……”
他指尖轻叩箱盖，发出空洞回响，“火焚、虫蛀、水渍，缺页十之三四，先生若要重修，怕是大海捞针。”
沈砚心抬眼，眸中灯火一晃：“缺页处，才最说真话。”
她俯身，袖中滑出一柄薄薄裁刀，刀锋雪亮，轻轻挑开箱锁。
吱呀——
一股陈墨混着焦味扑面而来，像打开一座小小坟场。
最上层，是一叠焦卷，纸边翻卷如死花。
她取过最完整的一册，指尖捻开，扉页赫然一行小字：
【雪中春信，留待后来者。】
笔力清峻，是父亲手书。
沈砚心胸口骤紧，仿佛被那八个字隔空攥住咽喉。
“雪中春信”——这是她七岁那年，父亲为哄她过冬，特调的一味墨。
松烟二两、胶一钱、龙脑三分，取初雪压梅蕊，捣汁入胶，阴干百日，方得一锭。
墨开香若春信，故名。
如今，这味墨却成了父亲留在卷宗里的最后线索。
她深吸一口气，将焦卷平铺案上，取出随身木匣，以指蘸水，轻轻点于纸背。
水渍晕开，焦黑处竟渐渐浮出淡红纹路——像血脉，又像地图。
裴照在侧，眸色微动：“血墨？”
沈砚心不答，只凝神看那纹路走向——
红痕自户部银库起，穿东城、越西市，一路蜿蜒至……
“镇北军粮道？”
她喃喃，指尖止不住轻颤。
原来，父亲早把盐引私运的路径，用血墨暗藏于焦卷背面；只待一场“春信”，雪化墨现。
而这场雪，便是她沈砚心的归来。
四灯市刺杀
亥正，皇城司外忽闻警钟。
沈砚心掀帘而出，只见西北角天空炸开一朵赤色烟花，形如凤尾——那是镇北王府紧急召集令。
她心头一沉，提裙便往宣武门方向奔。
灯市人潮如织，火树银花不夜天。
她逆潮而行，耳边呼啸着孩童笑闹、商贩吆喝、伎乐丝竹……
忽然，所有声音一齐断裂——
一道黑影自天而降，雪亮刀光直取她咽喉！
沈砚心猝不及防，只得后仰，脊背重重撞上灯架。
彩绸坠落，烛火倾倒，人群尖叫四散。
刺客蒙面，仅露一双冷冽眼，刀锋偏转，再次劈来。
千钧一发，斜里伸出一只玄甲手臂，“当”一声格住刀锋。
火星四溅，照亮来人侧脸——
萧策。
他竟披甲亲自赶来。
沈砚心喉头滚动，未出声，先闻到一股浓重血腥味——不是旁人的，是他左肩旧伤崩裂。
“走！”
萧策低喝，一手扣住她腕，反手夺过刺客长刀，顺势横扫。
血线泼洒，染红灯面。
人潮退潮般分开，又尖叫合拢。
沈砚心被他护在臂弯，能清晰感觉他肌骨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你受伤——”
“闭嘴。”
萧策拖着她，闪入一条暗巷。
身后，刺客如影随形。
巷深雪滑，沈砚心一个踉跄，膝头重重磕地，疼得眼前发黑。
萧策回身，长刀横挡，刀背堪堪架住刺客劈落之刃。
两刃相抵，火星迸溅，映出他眼底一片肃杀。
“谁派你？”
刺客冷笑，不答，反手掷出一物——
小小蜡丸，落地炸开，紫烟弥漫。
萧策屏息，扯下披风罩住沈砚心头脸，自己却因旧伤剧痛，单膝跪地。
烟散，刺客已无踪。
巷口，只余一枚小小铜牌，上刻“谢”字。
沈砚心捡起，指腹摩挲，指节发白。
“谢无咎。”
她低低吐出三字，像咬碎一口冰。
萧策以刀撑地，喘息，血顺腕滴落，砸在雪里，绽成朵朵朱砂梅。
“沈砚心，”
他第一次直呼她姓名，嗓音嘶哑，
“你怕吗？”
沈砚心抬眼，看他因失血而苍白的唇，想起半年前雪洞里，自己也曾这样问他。
当时她答：“我怕死，更怕死不瞑目。”
此刻，她却轻轻一笑，伸手拂去他眉梢雪粒：
“我怕来不及。”
萧策眸色骤深，似懂未懂。
沈砚心握紧那枚铜牌，指节泛青：
“萧策，我们进京吧。现在。”
“好。”
他伸手，借她力道站起，玄甲上血雪交融，竟透出妖艳亮色。
两人并肩出巷，灯火已阑珊。
远处，皇城司黑匾在雪里沉默，像一头蹲伏的兽，静候下一个缺口。
而京都上空，赤色烟花尚未散尽，形如凤尾，久久不熄。
五 缺笔之处
翌日，崇文殿垂帘。
皇帝高坐，面色苍白如瓷，眼底却燃着猎猎火光。
谢无咎立于阶下，青衫温雅，折扇轻摇，像一柄收得极好的软剑。
萧策披甲未褪，左臂缠纱，血透重绫。
沈砚心伏于殿外丹墀，雪落满肩，静听里面翻云覆雨。
“摄政王昨夜擅离宫禁，大动兵戈，伤及百姓，该当何罪？”
谢无咎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
萧策冷笑，反手掷出一物——
染血令牌，落地清脆。
“谢阁老眼明心亮，可知昨夜刺客所持，乃东厂秘制烟火？”
殿内一时死寂。
沈砚心抬首，望向高悬“公正廉明”匾，忽觉滑稽。
缺笔之处，终于来了。
她叩首，朗声：
“臣女沈砚心，有本奏！”
帘内皇帝微倾身，目露兴味。
谢无咎折扇一顿，眸色转冷。
雪片落在沈砚心睫上，化不开，她伸手，自袖中取出那卷焦黑册，高举过顶——
“臣女要奏，三年前盐引案，另有隐情！”
声音清冽，劈开殿内暗潮。
萧策侧首，眼底浮起极淡笑意，像冰面裂开一条缝，透出春水。
谢无咎轻叹，折扇合拢，扇骨相击，发出清脆一声——
“沈姑娘，可知诬告首辅，该当何罪？”
沈砚心抬眼，眸中雪亮：
“诬告与否，一验便知。”
她伸手，自木匣取出那锭“归鸿”血墨，以齿咬破指尖，滴血于砚。
朱红晕开，如雪中春信。
“臣女愿以血为墨，重勘旧档，若有一字虚妄，请治欺君之罪！”
殿外，雪声骤紧。
缺笔之处，有人提笔，蘸血，落墨。
——春归，正式开始。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墨染京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