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难平》》春雨沽酒

4、根植深处

　　省城调研组的行程最终确定下来，陈晨的名字赫然在列。这份红头文件被陈晨小心地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每次低头都能看见。纸张的油墨味混合着玻璃的凉意，成了那几天里最让他安心的气息。

　　出发前夜，陈晨在租住的小屋里收拾行李。房间很小，墙皮有些剥落，但被他收拾得整洁。王磊探头进来，看见他正对着两件衬衫犹豫不决。

　　"又不是去相亲，"王磊倚在门框上笑，"至于这么纠结吗？"
　　陈晨耳根微热，把那件略显陈旧的格子衬衫塞回衣柜，最终选了件最朴素的纯白色。他知道李振邦向来注重仪表，虽然自己买不起名牌，但至少要干净整洁。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雨点打在铁皮遮阳棚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陈晨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想起三年前那个同样下着雨的下午，李振邦站在县一中的讲台上，白衬衫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

　　"大山不是束缚，是根基。"那句话穿透雨声，清晰地落在他心上。那时他刚高考失利，正帮着父亲在地里收玉米。雨水顺着草帽边缘流下，和汗水混在一起。

　　手机突然震动，打断了他的回忆。是一条来自李振邦的短信，只有简短的三个字："带伞没？"

　　陈晨的心跳骤然加速。他翻身坐起，盯着那三个字看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回复："带了。谢谢处长。"发送成功后，他又觉得太过生硬，想再补充些什么，却最终只是把手机紧紧贴在胸口像是在拥抱什么。

　　雨声渐密，他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与之共鸣。

　　而此时的城市另一端，李振邦正站在书房的窗前。手机屏幕的微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在风雨中摇曳，枝叶摩擦着窗玻璃，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本该早些休息，明天还要主持一个重要会议。但不知为何，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个年轻人笨拙又认真的模样。这种莫名的牵挂让他有些烦躁，却又无法忽视。

　　书桌上摊开着明睿的月考成绩单，数学又不及格。班主任今天特意打电话来，说这孩子最近总是独来独往。李振邦揉了揉眉心，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作为父亲，他显然是不称职的。

　　雨下得更大了，他关紧窗户，隔绝了外面的声响。转身时瞥见书架最上层那个落满灰尘的相框，里面是多年前的全家福。孙莉笑得温婉，明睿还是个抱在怀里的婴儿。那时他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第二天清晨，雨过天晴。陈晨早早来到集合点，背着简单的行囊。晨光中的市政府大院显得格外宁静，银杏叶上的雨珠闪着晶莹的光。他特意提前了半小时，生怕迟到。

　　"来得这么早？"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陈晨猛地回头，看见李振邦从停车场走来。男人今天穿着深灰色夹克，比平日少了几分严肃，多了些许随和。

　　"处长！"陈晨下意识站直，"您也去？"
　　"顺路去那边开个会。"李振邦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吃早饭了吗？"
　　"吃、吃了。"陈晨说谎了，其实他紧张得什么也吃不下去。

　　李振邦似乎看穿了他的谎言，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纸袋："多买了一份，你拿着。"
　　纸袋还带着温度，里面是两个包子一杯豆浆。陈晨接过时，指尖都在微微发抖。

　　大巴车缓缓驶来，同事们陆续上车。陈晨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看着李振邦在车下与领队交谈。阳光正好落在男人肩头，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车子启动时，陈晨忍不住把额头贴在冰凉的车窗上。他看见李振邦站在原地，目送着车辆离开。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个人不像平日里那么遥远了。

　　调研地在邻市的一个开发区，车程三个小时。陈晨打开李振邦给的纸袋，包子是白菜猪肉馅的，还冒着热气。他小口小口地吃着，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哟，伙食不错啊。"坐在旁边的同事打趣道。
　　陈晨不好意思地笑笑，把纸袋小心折好放进口袋。这是他有生以来吃过最温暖的一顿早餐。

　　到达目的地后，调研工作立即展开。陈晨被分到企业走访组，负责记录和整理数据。他工作得很认真，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观察记录。中午休息时，他独自坐在会议室角落整理资料，连饭都忘了吃。

　　"不吃饭怎么行？"
　　陈晨抬头，看见李振邦不知何时站在门口。男人手里拿着盒饭，眉头微蹙。

　　"我马上就去..."陈晨慌忙起身。
　　李振邦把盒饭放在桌上："先吃，工作不急这一时。"
　　是青椒肉丝盖饭，还冒着热气。陈晨捧着饭盒，眼睛有些发酸。

　　"处长您吃过了吗？"
　　"嗯。"李振邦在他对面坐下，翻开调研手册，"上午的走访有什么发现？"

　　这是陈晨第一次与李振邦单独讨论工作。他紧张得手心冒汗，但还是条理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的观察。说到专业领域时，他渐渐放松下来，眼睛里闪着专注的光。

　　李振邦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能看出这个年轻人的潜力，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分析得不错。"李振邦合上手册，"但要注意数据的交叉验证。"
　　"是，我记住了。"陈晨重重点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这时李振邦的手机响起，他看了眼来电显示，眉头微皱。
　　"爸爸！"明睿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哭腔，"我数学又没及格..."
　　李振邦站起身，走到窗边："怎么回事？"
　　"老师说要请家长..."

　　陈晨低头吃着饭，假装没有听见。但他能感觉到李振邦语气里的疲惫和无奈。这个在单位里雷厉风行的处长，原来也有这样的软肋。

　　挂掉电话后，李振邦揉了揉太阳穴。转身时，看见陈晨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处长...您要是忙的话..."
　　"没事。"李振邦打断他，"继续工作吧。"

　　下午的调研中，陈晨格外卖力。他主动承担了最繁琐的数据核对工作，又帮同事整理了访谈记录。汗水浸湿了他的衬衫，但他毫不在意。

　　休息间隙，他看见李振邦站在走廊尽头打电话，背影显得有些落寞。陈晨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

　　"处长，"他递上一瓶水，"您喝点水吧。"
　　李振邦愣了一下，接过水瓶："谢谢。"
　　"那个..."陈晨抿了抿嘴，"我高中数学还不错，要是...要是您需要的话..."
　　他说得吞吞吐吐，脸都红透了。

　　李振邦看着他，目光深邃。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先做好你自己的工作。"
　　"是。"陈晨低下头，心里既失落又庆幸。

　　傍晚时分，调研暂告一段落。陈晨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仔细检查了所有设备才关灯。走到大厅时，他意外地看见李振邦还在那里，正与开发区负责人交谈。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幕墙，为整个大厅镀上金色。李振邦站在光晕中，身形挺拔。陈晨站在角落，静静地看着这个场景，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这时李振邦结束了谈话，转身时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对的瞬间，陈晨慌乱地移开视线，假装在看墙上的宣传画。

　　"还没走？"李振邦走近。
　　"正要走。"陈晨小声回答。
　　"一起吧，"李振邦看了眼手表，"我送你回住处。"

　　陈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振邦身后，看着地上两个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一前一后，时而重叠。

　　车上放着舒缓的古典音乐，李振邦专注地开着车。陈晨坐在副驾驶座上，紧张得手心冒汗。这是他第一次坐李振邦的车，车内很整洁，有股淡淡的香味，后视镜上挂着一个平安符，随着车辆行驶轻轻摇晃。

　　"今天辛苦了。"等红灯时，李振邦突然开口。
　　"不辛苦，"陈晨急忙说，"能学到很多东西。"
　　"有上进心是好事。"李振邦目视前方，"但要记得劳逸结合。"

　　车窗外华灯初上，霓虹灯光在车窗上流淌。陈晨悄悄用余光打量着驾驶座上的人，李振邦的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深邃。

　　到达住处时，陈晨轻声道谢，正要下车，却听见李振邦说："明睿的事...谢谢你。"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我、我只是..."
　　"我知道。"李振邦打断他，"快回去吧。"

　　看着车辆汇入车流，陈晨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夜风吹拂着他发烫的脸颊，心里却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他抬头望向夜空，几颗星星在城市的光污染中顽强地闪烁着。

　　回到房间，他打开笔记本，在第一页郑重地写下今天的日期。墨迹在纸上慢慢晕开，就像那份悄然滋长的情感，在心底慢慢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