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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我想让你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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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七十二个小时。四千三百二十分钟。
每一分,每一秒,对何俞逢而言,都像是一场没有尽头、冰冷刺骨的凌迟。
他像个游魂,在现实与噩梦的边缘徘徊。学校,家,陈诩家楼下,医院附近……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路,打了多少个无人接听的电话,又在多少个深夜里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直到天亮。
脑海里反复播放着和陈诩相处的每一个片段,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那些陈诩试图隐藏的疲惫、疼痛和绝望,此刻都像一把把淬毒的刀子,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
他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陈诩总是穿着略显宽大的衣服,明白了为什么即使在温暖的室内也总戴着口罩,明白了那些被他归于“感冒”和“疲惫”的苍白与青黑背后,是怎样触目惊心的真相。
家政阿姨那句“摊上那么个爹”和欲言又止的同情,像一把重锤,彻底砸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愤怒、悔恨、心疼、恐惧……各种情绪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发酵,几乎要将他撑裂。他恨陈继铭的暴戾,恨自己的迟钝和无能,更恨这该死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第三天晚上,天色彻底黑透,寒风呼啸。何俞逢又一次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房间,机械地拿起手机,按下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他甚至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只是近乎自虐般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消失的人近一点。
然而,这一次,听筒里的等待音只响了三声,就被接起了。
不是冰冷的“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沙哑和疲惫的:“……喂?”
是陈诩的声音!
何俞逢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血液轰地冲上头顶,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紧张而颤抖得不成样子:
“陈诩?!是你吗?你在哪儿?!你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细微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传来。然后,陈诩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低,更轻,带着一种刻意的压抑和小心翼翼:
“你……晚点来。”
何俞逢愣了一下:“来?去哪儿?你在医院吗?哪家医院?!”
“嗯。”陈诩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仿佛怕被什么人听到,“我爸在。你……大概10点左右过来。”
他报了一个医院的名字和病房号。
何俞逢的心狠狠揪了起来。陈继铭在……所以他之前一直不接电话,是被控制了吗?连联系外界都如此艰难?
“好!10点!我准时到!你……你等着我!”何俞逢语无伦次,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
“……嗯。”陈诩应了一声,然后,电话就被匆匆挂断了,只剩下急促的忙音。
何俞逢握着手机,在原地僵立了几秒,然后像是突然被注入了巨大的能量,猛地冲下楼,抓起车钥匙就往外跑。他甚至没顾上跟父母解释,只丢下一句“我有急事出去一趟”,就冲进了寒冷的夜色中。
时间才晚上八点多。距离十点还有一个多小时。
何俞逢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转悠,只觉得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陈诩刚才那虚弱、压抑的声音,和即将要面对的、不知惨烈到何种程度的景象。
愤怒、心疼、焦虑,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神经。
九点五十分,他提前来到了陈诩所说的那家医院。这是一家以骨科和创伤外科闻名的私立医院,环境幽静,费用高昂。何俞逢停好车,快步走进住院部大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按照陈诩给的病房号,他找到了位于走廊尽头的一间单人病房。门紧闭着,上面的玻璃窗透出里面柔和的灯光。
何俞逢站在门口,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陈诩熟悉却更加虚弱的声音:“……进来。”
何俞逢推开门。
病房里暖气很足,灯光是柔和的暖黄色。陈诩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病号服,领口微微敞着,露出里面缠绕的白色绷带一角。
而何俞逢的目光,在触及陈诩脸庞的瞬间,就如同被冻住了一般,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倒流回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窒息感。
陈诩的右脸颊颧骨位置,贴着一块正方形的白色医用冷敷贴。冷敷贴周围的皮肤,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混杂着青紫和暗红的淤肿,边缘甚至有些发黑,高高隆起,几乎破坏了半边脸颊原本清俊的轮廓。左脸颊虽然好一些,但也带着不正常的红肿。
他的嘴唇干裂,脸色是一种失血过多的、近乎透明的苍白,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吓人,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暴力摧残后的脆弱和病气。
尽管已经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这一幕的冲击力,还是远远超出了何俞逢的承受范围。
他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是死死地盯着陈诩脸上那片狰狞的伤痕,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震惊、以及……灭顶的心疼和愤怒。
“他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对你……?”
何俞逢的嘴唇哆嗦着,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痛楚。
“怎么能……这么对你……?”
他重复着,像是失去了所有语言能力,只剩下这一句绝望的质问。眼前陈诩伤痕累累的脸,和他记忆中那个清冷干净、偶尔会露出柔软神色的少年,重叠又撕裂,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让他无法接受的残酷对比。
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何俞逢的眼眶瞬间通红,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顺着脸颊疯狂滑落。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捏碎,疼得他浑身都在颤抖。
他一步步,踉跄着走向病床,目光始终无法从陈诩脸上的伤移开。泪水模糊了视线,但他依然能清晰地看到那片刺目的青紫和红肿。
“陈诩……陈诩……”他走到床边,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又在即将碰到时猛地缩回,仿佛那伤痕会烫伤他的指尖。他只能无助地、颤抖地悬着手,像个迷路的孩子,语无伦次,“疼不疼?是不是很疼?他……他怎么下得去手……他怎么敢……”
巨大的愤怒和心疼如同滔天巨浪,将他彻底淹没。一想到陈诩独自承受着这样的暴力,在痛苦和恐惧中煎熬,而自己却一无所知,甚至还曾因为陈诩的“冷淡”而感到委屈……无边的悔恨和自责就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对不起……对不起陈诩……是我不好……我没早点发现……我没保护好你……对不起……”他哭得声音哽咽,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感觉吸不进一丝空气,只有冰冷的绝望堵在那里。
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四肢发麻。过度换气带来的眩晕和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涌上,他猛地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只觉得肺部像是破旧的风箱,徒劳地抽动着,却无法获得足够的氧气。
“何俞逢!”
陈诩焦急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何俞逢感觉到一只有些冰凉却异常坚定的手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口鼻,阻挡了他那失控的、近乎痉挛的呼吸。
“放松点……别急……用鼻子呼吸……慢一点……”陈诩的声音就在他耳边,虽然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和急切,“跟着我的节奏……吸气……慢一点……呼气……”
那只手带着微凉的温度,稳稳地捂着他的口鼻,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陈诩的声音像是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穿透了他眼前混乱的黑暗和窒息感。
何俞逢努力地、艰难地,试图按照陈诩的指示,控制自己紊乱的呼吸。他强迫自己放慢频率,用鼻腔深深地、缓慢地吸气,再缓缓吐出。
一次,两次,三次……
眼前发黑的感觉慢慢退去,耳鸣声减弱,四肢的麻木感也逐渐消散。肺部那种可怕的紧缩感终于得到缓解,新鲜的空气重新涌入。
他依旧弯着腰,大口地喘着气,眼泪混合着冷汗,狼狈地糊了一脸。但至少,他重新找回了呼吸的节奏。
陈诩的手缓缓从他的口鼻处移开,改为轻轻扶住他的肩膀,支撑着他有些发软的身体。
何俞逢慢慢直起身,泪眼朦胧地看向陈诩。
陈诩也正看着他,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此刻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担忧,有心疼,有歉疚,还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他脸上的伤痕在近距离下显得更加刺眼,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没事了?”陈诩轻声问,声音依旧沙哑。
何俞逢重重地点了点头,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他抬起手,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却抹不去心头的剧痛和翻涌的情绪。
他看着陈诩,看着这个他放在心尖上、小心翼翼呵护着的人,此刻伤痕累累地躺在这里,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面对着他失控的崩溃。
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后怕,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更加汹涌的心疼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坚定。
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再犹豫,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陈诩脸颊上冷敷贴边缘那完好的、苍白的皮肤。触感微凉,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颤。
“陈诩,”何俞逢的声音因为哭泣和刚才的窒息而沙哑不堪,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力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力剖出来,浸透了血泪和决心:
“你不要再瞒着我了。”
他紧紧地、一眨不眨地看着陈诩的眼睛,不允许他有丝毫的闪躲和逃避。
“我想让你幸福。”
不是疑问,不是请求,而是一个陈述,一个誓言,一个将自己所有情感和未来都毫无保留地押上的、沉重的承诺。
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洁白的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病房里一片寂静,只有仪器低微的嗡鸣,和两人交织的、尚未完全平复的呼吸声。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寒风拍打着玻璃。
而病房内,少年滚烫的泪水与誓言,如同投入冰海的火种,微弱,却燃烧着不容忽视的、足以灼穿一切黑暗与隐瞒的光与热。
陈诩怔怔地看着何俞逢那双被泪水冲刷得格外明亮、此刻却盛满了无比坚定和痛楚的眼睛,感受着指尖那轻微却灼人的触碰。
他那张被伤痕破坏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那层坚固的、用以隔绝所有痛苦与柔软的冰壳,似乎在这一刻,被这滚烫的泪水与誓言,悄然凿开了一道细微的、却再也无法弥合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