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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郾城的深秋,沙澧河的水位低了下去,露出被河水磨圆了的鹅卵石滩。老城墙根下那排石榴树,叶子落了大半,枝头稀稀拉拉挂着几个熟透的果实,在午后的风里轻轻摇晃,像一盏盏暗红色的小灯笼。

      刻珵舟坐在实验楼天台的边缘,双腿悬空,脚下是几十米高的虚空。风很大,吹得他校服外套鼓起来,猎猎作响。他手里捏着那颗从沈厌辞那里得来的、裂开了口子的石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果皮。

      自从那天图书馆的“证明”之后,已经过去了一周。沈厌辞没再提“实验验证”的事,但那种无形的、绷紧的弦,却始终横亘在两人之间。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明目张胆地靠近、试探,但无处不在。刻珵舟在食堂吃饭,抬头总能撞上他隔了几排投来的目光;在图书馆自习,总能“恰好”坐在他斜后方;甚至体育课跑圈,那人也能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侧后方,保持着一种微妙又恒定的距离。

      这种距离,比直接的触碰更让人心烦意乱。仿佛沈厌辞在用一种沉默的方式,不断确认着那个推论——“当距离→0,信任=1”?

      信任?刻珵舟扯了扯嘴角,指尖用力,掰下一小块石榴皮。鲜红的籽粒露出来,在惨淡的秋日阳光下,红得有些刺眼。他和沈厌辞之间,哪来的信任?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和一场不知道会走向何方的危险实验。

      身后传来铁门被推开的细微声响,以及熟悉的、带着漫不经心意味的脚步声。

      刻珵舟没回头。能轻易找到这里,并且敢上来的,全校大概也只有一个人。

      沈厌辞在他旁边坐下,同样双腿悬空,两人的手臂几乎挨着。他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磕出一支,叼在嘴里,却没点。风太大,打火机擦了几次都没着,他索性把烟拿下来,在指间无意识地捻着。

      “这里风景不错。”沈厌辞终于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就是风大,有点冷。”

      刻珵舟“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掰下一小撮石榴籽,放入口中。清甜的汁液在齿间迸开,随即是籽粒的微涩。很矛盾的味道,就像他现在的心情。

      “想好了吗?”沈厌辞侧过头看他,目光落在他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梢上,“下周五。”

      下周五,是郾城一中一年一度的秋日祭典前的夜晚,校园会开放到很晚,也是信息素监测相对最松散的时候——大量的校外人员涌入,各种气息混杂,监控难免有疏漏。沈厌辞提议,那晚进行第一次“共振阈值测试”。一个危险而大胆的计划。

      “仪器你从哪弄的?”刻珵舟问,眼睛看着远处河面上缓缓驶过的货船。

      “我爸的……遗物。”沈厌辞停顿了一下,语气很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改良过的便携式信息素频谱仪,精度够用,也不会被学校的安检扫出来。”

      刻珵舟咀嚼石榴籽的动作慢了下来。他想起沈厌辞颈间那个黑色的、从不离身的项圈。那不仅仅是装饰,或者普通的抑制器。那里面集成了微型传感器和发射器,能够实时监测并模拟调整佩戴者的信息素输出。那是沈厌辞自己改装的东西,精密,且危险。他父亲留下的?一个能制造出这种设备的父亲,绝非常人。

      “为什么选我?”刻珵舟转过头,第一次正面迎上沈厌辞的目光。风很大,吹得他眼睛有些发涩,但他坚持看着对方,“你的Ω值异常,需要数据,可以找别人。郾城一中这么大,隐藏的、或者愿意冒险的,不止我一个。”

      沈厌辞与他对视着,那双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笑意的眼睛,此刻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涌动着刻珵舟看不懂的暗流。半晌,他忽然笑了,不是平时那种懒洋洋的、带着挑衅的笑,而是一种很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因为你的曲线最漂亮。”他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干净,稳定,收敛得恰到好处,像……”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比喻,“像数学本身。理性,冰冷,但有种……极致的美感。”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刻珵舟愣住了。

      “而且,”沈厌辞移开视线,望向城墙下那棵最老的石榴树,枝头最高处,一颗硕大的果实正随风晃动,“你不觉得我们很像吗?都在用最精密的计算,去掩盖一个最原始的 bug。”

      bug。漏洞,错误。指他们异常的信息素,指他们被迫伪装的人生。

      刻珵舟沉默了。他无法反驳。他和沈厌辞,一个用绝对的理性和疏离筑起高墙,一个用张扬的叛逆和玩世不恭作为伪装,本质上,都是在拼命掩盖那个与生俱来的、无法宣之于口的“错误”。

      “测试有风险。”刻珵舟低声说,更像是在提醒自己,“如果共振失控,信息素暴走,我们可能会暴露。”

      “我知道。”沈厌辞点点头,很平静,“所以我准备了双重保险。仪器有紧急切断回路,我自己……也有办法。”他指了指自己颈间的项圈,没有细说“办法”是什么,但眼神里的笃定让人莫名信服几分。“况且,”他补充道,语气里带上一丝罕见的严肃,“我们需要数据。你需要知道你的Ω值扩张极限在哪里,需要知道在什么条件下会触发不稳定。我需要验证我的模型,找到那个‘稳定点’。靠猜,靠躲,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他说得有道理。刻珵舟比任何人都清楚,逃避不能解决问题。他的抑制剂效果在衰减,这是不争的事实。他需要更了解自己的身体,需要找到新的应对方法,哪怕前路未知,哪怕伴随风险。

      “地点?”他问,算是默许。

      沈厌辞眼里闪过一丝光,很快又压下去。“老城墙根,那棵最大的石榴树下。”他指了指下方,“那里晚上基本没人,地势开阔,干扰少。而且……”他笑了笑,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那棵树,据说活了快一百年了。看着一代代郾城人出生、长大、离开。让它做个见证,也不错。”

      见证什么?见证一场可能成功的实验,还是一场荒唐的失败?刻珵舟没问。

      他把手里剩下的半颗石榴递给沈厌辞。沈厌辞接过,很自然地掰开,分了一半籽粒多的给他。两人并肩坐在天台边缘,沉默地分食着一颗石榴。籽粒细小,需要耐心,一颗一颗地抿出汁水,吐掉坚硬的籽。这个过程缓慢而专注,奇异地缓和了空气中紧绷的气氛。

      “你父亲……”刻珵舟忽然开口,话到嘴边又停住。他并不擅长探听别人的隐私,尤其是这种显然带着伤痛的部分。

      沈厌辞咀嚼的动作停了一瞬,然后继续,声音平静无波:“他是个物理学家,或者说,曾经是。信息素动力学算是他的业余爱好,或者说是……执念。他一生都在研究如何‘修正’异常,让像我们这样的人,能‘正常’地生活。”他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讽刺,“很伟大,对吧?可惜,他没能修正自己,也没能修正我。这个项圈,是他留给我的……遗产之一。里面有些代码,我到现在还没完全破解。”

      “他……不在了?”刻珵舟问得很轻。

      “在我分化那年,实验事故。”沈厌辞说得简短,但刻珵舟听出了那简短背后的沉重。一个痴迷于“修正”信息素异常的父亲,死在了自己的实验中,留下一个同样异常、并且因此不得不伪装度日的儿子。这像是一个残酷的玩笑,又像某种宿命的轮回。

      “你呢?”沈厌辞反问,把石榴籽皮精准地吐进远处的垃圾桶,“你的……情况?”

      刻珵舟沉默了很久,久到沈厌辞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河风更急了,带着深秋的寒意,穿透单薄的校服。

      “我母亲是Beta。”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她直到去世前,都不知道我的真实情况。她只知道我身体不好,需要定期‘注射营养剂’。那些抑制剂,是她托了很远的关系,从一个……早就关闭的研究所流出的库存里弄到的。”他顿了顿,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石榴皮粗糙的内瓤,“她希望我像个普通人一样,平安长大,考个好大学,离开郾城,离开……所有可能让我想起‘不同’的地方。”

      可她还是把他送回了郾城,送回了这个一切开始也可能隐藏着答案的地方。这是母亲的遗愿,也是刻珵舟自己无法摆脱的执念。他想知道为什么是自己,想知道有没有一条路,能让他不必永远躲在“Beta”的伪装后面。

      “所以她送你回来,是觉得这里可能有答案?”沈厌辞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

      “也许吧。”刻珵舟不置可否。答案?他现在甚至不确定自己在寻找什么答案。是治愈的方法?是接纳的理由?还是仅仅……一个能理解这种“异常”痛苦的同类?

      沈厌辞忽然伸出手,不是触碰,只是摊开手掌,接住了从刻珵舟指间漏下的、几颗鲜红的石榴籽。籽粒躺在他苍白的掌心,像几滴凝固的血,又像小小的、跳动的心脏。

      “下周五,晚上八点。”他说,合拢手掌,将那几粒石榴籽握在掌心,“带好你的抑制剂,虽然可能用不上。别的,交给我。”

      刻珵舟看着他。夕阳正在西沉,最后的余晖给沈厌辞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边,让他那双总是显得过于锐利的眼睛,也柔和了几分。他握着那几粒石榴籽,指节微微用力,仿佛握着一个承诺,或者一个渺茫的希望。

      “好。”刻珵舟听见自己说。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被风卷着,清晰地送进了对方的耳朵。

      沈厌辞笑了。这次的笑真实了许多,眼里映着落日的余烬,亮晶晶的。他松开手,任由那几粒石榴籽从指缝滑落,坠入下方几十米的虚空,消失不见。

      “那就说定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向刻珵舟伸出手,“下去吧,风大了,小心感冒。你的Ω值可不稳定,别在测试前出岔子。”

      刻珵舟看着那只伸到面前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虎口处有一道淡淡的旧疤。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握住,借力站了起来。沈厌辞的手很暖,干燥,带着薄茧,握力适中,一触即分。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天台。铁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呼啸的风声和辽阔的风景。狭窄的楼梯间里,只剩下他们略显空旷的脚步声。

      走到楼梯拐角,沈厌辞忽然停下,回头看着落后一步的刻珵舟。

      “刻珵舟。”他叫他的名字,连名带姓,很正式。

      刻珵舟抬眼看他。

      “如果,”沈厌辞的语气很平淡,但眼神认真得让人心头发紧,“如果周五的测试,结果很糟,我是说,万一失控,暴露了……”

      “没有万一。”刻珵舟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你的模型,我的数据,我们都没有犯错的理由。”

      沈厌辞定定地看着他,几秒钟后,嘴角缓缓勾起。

      “对。”他说,“没有万一。”

      他转身继续往下走,脚步似乎轻快了一些。刻珵舟跟在他身后,看着少年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绝的背影,忽然想起那颗从高空坠落的石榴籽。那么小,那么红,义无反顾地投向未知的大地。

      是腐烂成泥,还是有机会在某个缝隙里,挣扎着长出新的芽?

      他不知道。

      但他决定,赌一把。

      (第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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