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她的十年长夏》桃鱼鸢

16、北雁南飞2

　　后来宋屿才知道，那本练习册根本不是多余的。池莺把自己的给了她，然后偷偷去找课代表又买了一本。
　　“你为啥对新来的这么好？”课间，有女生问池莺。
　　“人家刚来，人生地不熟的，帮一下怎么了？”
　　池莺正在削苹果，削得很仔细，果皮连成一长条，“再说了，你们没看她那书包，都磨破边了。”
　　“破书包怎么了？穷呗。”
　　“穷怎么了？”池莺停下动作，认真地看着那个女生，“穷就可以被笑话吗？”
　　女生讪讪地闭了嘴。
　　这些话宋屿是后来从别人那里听说的。当时她正躲在厕所隔间里，因为听不懂四川话，找不到回教室的路。她在三楼转了两圈，每个教室都长得一样，走廊像迷宫。最后是池莺找到她的——她刚从办公室回来，看见宋屿站在楼梯口茫然四顾。
　　“迷路了？”池莺问，语气里没有嘲笑。
　　宋屿点头，脸又红了。
　　“走吧，我带你回去。”池莺很自然地走在前面，“咱们班在走廊尽头，门口有块牌子掉了漆，你记住这个特征。”
　　那天放学时，雨还在下。宋屿没带伞，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雨幕。同学们三三两两撑伞离开，没有人注意到她。就在她准备冒雨冲回宿舍时，一把伞撑到了头顶。
　　“一起走吧，我送你到宿舍。顺便带你去认识一下宿舍。”池莺说。
　　那是一把透明的塑料伞，上面印着卡通图案。伞不大，两个人撑有点挤。池莺把伞往宋屿那边倾斜，自己的左肩很快湿了一片。
　　“你宿舍是多少啊，戴老师有和你说吗？”池莺问。
　　“308。”
　　“巧了，我也差不多，顺路。”
　　其实不顺路。宋屿后来才知道，池莺住在教师公寓，根本不住学生宿舍。那天她是特意绕路送她的。
　　雨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两人走得很慢，踩过积水的水洼。宋屿偷偷看池莺的侧脸——她的睫毛很长，沾了细小的水珠，在路灯下闪着微光。
　　“宋屿，”池莺忽然开口，“你是北方人，是不是没见过南方的这种雨？”
　　“见过雨，但没见过下这么久的。”
　　池莺笑了：“这才哪到哪。成都的秋天，能连续下一个月呢。你会慢慢习惯的。”
　　宋屿没说话。她想说她才不想习惯，她想念北方的干爽，想念暖气，想念大雪封门时屋里温暖的炉火。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到宿舍楼下时，池莺的左肩已经湿透了。校服贴在身上，能看见里面浅色衬衫的轮廓。宋屿把伞推回去：“谢谢。”
　　“不用谢。”池莺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给，擦擦脸。明天见。”
　　“宿舍在三楼，有两个楼梯可以上去，如果是从教室回来的话就正常走这个楼梯就行了，”池莺一边说，一边用纸巾擦拭头发上的水珠，“如果是从食堂回来，走右边的那个楼梯就行了，上去是一样的还不用绕路，那边有个侧门，你去过一两回就知道了。”池莺指着右侧走廊深处那扇半掩的铁门，“晚上10点后会锁，记得赶在之前回来。”
　　“然后10点半以后会熄灯会断电，有什么需要用电的事记得早点做完，比如洗头或者充电。洗澡的话尽量在熄灯前完成，不然黑着灯摸不着路不安全。插座在床下靠墙的位置，每人一个，别用大功率电器，宿管查得严。对了，自己的吹风机可以拿去公用卫生间用，那里有专门的限电装置，不会跳闸，然后卫生间门口也有两个吹风机，就是排队的人特别多……楼下有免费的热水……”
　　池莺就这样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
　　宋屿一直沉默着点头直到池莺问她都知道了没有，她才轻声说“嗯，但感觉刚来要记的事还是有点多。”
　　池莺听后笑了笑，“刚来都这样，慢慢就理顺了。”
　　在谈话间，两人也上了三楼，来到了宋屿的宿舍门前，宋屿的母亲已经把宋屿的行李安置好离开了，池莺送宋屿到门口，看宋屿的行李和床铺已经收拾好了就没有进去，她在寝室门口对宋屿说：“还有，你今天刚来，应该还没有办饭卡，你就先用我的吧！”
　　然后把一张饭卡塞进宋屿手里，宋屿连忙想推辞，池莺却已经转身往楼梯口方向走了两步，回头朝她摆了摆手，身影便消失在楼梯转角。
　　回过神的宋屿看着手里的饭卡，才突然注意到，这一路上有许多人和池莺打了招呼，怪不得人缘这么好，池莺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啊。
　　那是她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话。没有客套，没有尴尬，像两滴偶然相遇的水珠，在伞下共享了片刻的安静。
　　后来宋屿常常想起那个雨天。想起池莺湿透的肩膀，想起透明伞面上流淌的雨水，想起路灯下她睫毛上的水光。如果人生真的有所谓“决定性瞬间”，那个瞬间一定算一个——一个来自北方的、自卑怯懦的转学生，在陌生的南方雨季里，第一次感受到不带任何条件的善意。
　　雨还在下，敲打着老宅的屋顶。宋屿从回忆里抽身，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她起身走到窗边，看见庭院里的山茶花树在晨雨里挺立，嫩绿的叶子被洗得发亮，那些花苞又长大了一些，有些已经裂开缝隙，露出里面鲜红的花瓣。
　　她忽然很想写点什么。
　　回到书桌前，她抽出信纸，拿起那支酒红色的钢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犹豫了片刻，然后落下：
　　“池莺，昨夜大理下雨了。
　　这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雨天。你撑着一把透明的伞，伞面上印着卡通图案，现在想来很幼稚，但当时觉得特别好看。
　　你总说我记性好，能记住很多细节。其实不是记性好，是因为那些瞬间太珍贵了，珍贵到不敢忘记。
　　比如你递给我纸巾时指尖的温度。
　　比如你湿透的左肩在校服下透出的衬衫。
　　比如你跑进雨里时，头发在风里扬起的弧度。
　　十年了，这些画面还在我脑海里清晰如昨天一样。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你没有站起来说‘让她坐我旁边’，如果我们没有成为同桌，后来的故事会不会不一样？
　　但人生没有如果。
　　就像这场雨，该下的时候就会下。该遇见的人，兜兜转转总会遇见。
　　民宿的庭院快建好了。我留了一棵山茶花树，在院子中央。工人说位置不好，建议移走，我没同意。
　　你曾说想要一个能晒太阳看书的地方。
　　我替你建好了。
　　只是不知道，你还会不会来。”
　　写到这里，宋屿停下笔。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变成细密的雨丝。天光从云层缝隙漏下来，照亮庭院里青石板上的水洼。
　　她把信纸折好，没有放进抽屉，而是夹进了那本《孤独是迷人的》里——就在池莺当年写赠言的那一页旁边。
　　书页合上时，她听见楼下传来晓月的声音：
　　“宋屿姐，早餐来了！”
　　“来了。”
　　宋屿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的山茶花树。
　　雨停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落在洱海平静的水面上，碎成万千金色的光点。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