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佛堂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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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的钟声依旧嘶哑，却再也惊不醒沉睡的人。
沈锦绣几乎是钟响的瞬间便睁开了眼。
连续三日的重劳、饥饿与寒冷，已将她的身体逼到极限，每动一下都像是牵动着千钧重物。手上的水泡早已磨破，结了一层薄痂，又被新的劳作磨开，渗着血水和组织液，黏在粗糙的衣料和工具柄上，每一次分离都带着撕扯的痛楚。
但她的大脑却异常清醒，甚至比在沈家时更加清明。慧明昨夜那句"我相信你"和那转瞬即逝的温暖触碰，像一粒火种，落在了她早已冰封的心原上，虽未成燎原之势，却顽强地驱散着蚀骨的寒意，提供着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暖意。
她知道，她必须活下去，清醒地活下去。
晨起洒扫时，沈锦绣刻意放慢动作，留意着周遭的动静。果然，在擦拭廊下栏杆时，她听见两个负责采买的婆子在院门处低声交谈。
"……林家表小姐真是心善，昨日又派人送来了上好的供佛酥油和银霜炭，说是给师太们取暖。"一个婆子啧啧道。
另一个声音压低："什么心善！我瞧见静云师姐收东西时，那林家丫鬟偷偷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还说什么'表小姐惦记着静心庵的清苦，特意多备了份香油钱，请师太多多费心照看那位'……"
"啧，那位可是'灾星'，有什么好照看的？"
"你懂什么！表小姐特意嘱咐，说沈姑娘性子倔强，需得'严加管教'，磨磨性子，免得她胡思乱想，再生事端。这'严加管教'四个字，学问大着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静云师姐这几日下手愈发狠了……"
声音渐渐远去。沈锦绣握着抹布的手指关节泛白。林婉儿！果然是她！不仅在沈府一手导演了那场"灾星"的戏码，连在这与世隔绝的庵堂，她也要赶尽杀绝，用银钱买通这些魑魅魍魉，要将她沈锦绣彻底碾碎在这泥淖里！那份看似温柔体贴的"关照"，字字句句都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午间歇息时，她又被静云指派去清理灶房后堆积的煤渣。那地方僻静，正好靠近了尘师太禅房的後窗。她佯装吃力地搬运，脚步放得极缓，耳朵却捕捉着窗内的动静。
一个略显陌生的女声传来，带着几分讨好："……师太放心，我们老爷和表小姐都记着您的好处。表小姐说了，只要那边'安分'了，往后沈家，还有林家，年年都给静心庵捐最大的功德份例。"
了尘师太的声音依旧是那副淡漠的调子，却透着一丝满意："阿弥陀佛，林施主有心了。沈姑娘在此修行，贫尼自当严格约束，助她洗清罪孽，早登彼岸。"
"师太慈悲。我们表小姐还担心沈姑娘在此吃苦，特意让奴婢带来些上好的伤药和安神香料，说是若沈姑娘夜里睡不安稳，点上这香便能安眠到天明……"那话语里的恶毒，连窗外的沈锦绣都感到一阵寒意。安神香？怕是让她永眠的催命符！
“放下吧。”了尘的声音毫无波澜，"静云知道该怎么做。"
沈锦绣的心沉入谷底。这已不仅仅是虐待，这是有计划的谋杀！林婉儿，沈万昌，他们不仅要她身败名裂，还要她的命！那十六年所谓的亲情，此刻回想起来，每一幕都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虚伪和算计。
下午，了尘师太吩咐她去整理后院一间废弃的库房，那里堆满了历年来的旧经卷和杂物，霉味比禅房更重。静云在一旁阴阳怪气："师太真是慈悲，这等轻省活儿也舍得给你。"沈锦绣知道，这绝非慈悲，不过是变着法子磋磨，让她在灰尘和霉斑中消耗体力。她沉默地抱起一捆沉重的、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经卷，指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划过，留下淡淡的血痕。
她抱着几捆受潮发霉的经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指定的焚烧处。那地方在庵堂最偏僻的西侧角落，靠近一处坍塌了半边的旧僧寮。就在她将经卷扔进堆肥坑，准备离开时，一阵压抑的争吵声从残破的僧寮墙体另一端传来。声音不高，却因环境的寂静和她的刻意留心，清晰地钻入耳中。
"……当初就说此事风险太大！那南洋来的商人岂是易与之辈？如今那边的人还在暗中查访，万一……"这是一个略显苍老的男声，带着明显的焦虑。
"闭嘴！"另一个声音厉声打断，沈锦绣心头一震——这是了尘师太的声音，却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淡漠，充满了狠厉与焦躁，"事情已经做了，现在说这些有何用！沈家那边打点好了，这丫头困在这里插翅难飞，只要她悄无声息地没了，死无对证，谁还能翻起这浪来？"
"可……我听说，那南洋商人留下了一笔巨款，还有信物……若是被找到……"
"找到？拿什么找？那婆娘早就病死了，唯一的女儿也在我们手里！只要这'灾星'一死，一切就都了结了！那笔钱，合该是沈老爷的，也是我们应得的！"了尘的声音带着一种贪婪的狰狞。
"唉……我只盼此事早日了结，夜长梦多啊……"
"放心，快了……林府那边又加了些'香油钱'，静云会找机会……等她再虚弱些，一场'急病'，或者'失足'，谁会在意一个罪孽深重、被家族抛弃的'灾星'是怎么死的？"
脚步声响起，谈话的两人似乎离开了。
沈锦绣紧紧靠在冰冷的、长满苔藓的残墙上，浑身冰冷，心脏却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
南洋商人？巨款？信物？病死的婆娘！唯一的女儿！林府加钱！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番对话粗暴地串联起来！
"呵。"沈锦绣摇头冷笑，"荒唐！这是多么荒唐！"
她不是被随意收养的孤女！她的生父，是一位南洋商人，留下了一笔足以让人眼红心跳、铤而走险的巨额遗产！她的生母，或许早已被沈万昌和了尘这伙人害死！而她自己，这个所谓的"养女"，不过是沈万昌鸠占鹊巢、谋夺她家产的幌子！林婉儿，这个看似依附沈家的表亲，竟然也深入参与其中，迫不及待地要置她于死地！
十六年的养育，原来是十六年的处心积虑！十六年的温情，原来是十六年的虚与委蛇！连那看似无辜的林婉儿，也是披着羊皮的豺狼！
恨！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和悲伤！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没有发出声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的旧伤，剧烈的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她不能死！她绝不能如他们所愿，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
她要活着，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要让这些欺她、骗她、害她的人，付出代价！
接下来的半天，沈锦绣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完成着指派给她的劳作。但若有人仔细观察，会发现她低垂的眼睫下，那双眸子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的不再是绝望，而是冰冷的、足以焚尽一切的复仇火焰。
晚课时分，天空阴沉得厉害，乌云低垂，闷雷在云层深处滚动。山风愈发猛烈，吹得大殿的门窗哐哐作响，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叩门。油灯的光影疯狂摇曳，将佛像扭曲成张牙舞爪的怪物。
沈锦绣跪在蒲团上，嘴唇跟着念诵《往生咒》，心神却已飞到了九霄云外。她在等，等一个时机。
果然，晚课进行到一半，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屋顶瓦片上，噼啪作响，很快就连成一片雨幕。狂风裹挟着雨水从门窗缝隙灌入，殿内烛火剧烈晃动，几近熄灭。
"静云，去将偏殿的窗户关好！慧明，去看看后院的柴火遮好了没有！"了尘师太皱着眉吩咐道，殿内一阵小小的骚动。
好机会！
就在静云和慧明起身离开，了尘师太的注意力被风雨吸引的刹那，沈锦绣借着宽大袖袍的掩护，迅速将袖中那截冰冷的铁钎取出，看准身旁一个倾倒的、用来放置长明灯油的陶罐，用尽全身力气，将铁钎尖锐的一端，狠狠刺入陶罐底部与地面接触的阴影处，同时手腕猛地一拧！
"咔嚓"一声细微的轻响，被淹没在风雨声和诵经声中。陶罐底部出现了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痕，粘稠的灯油开始缓缓渗出，流淌到干燥的、堆放着经幡和破旧蒲团的角落……
她迅速收回铁钎，重新藏好，整个过程不过两三息之间。她依旧低眉顺目，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
不一会儿，静云和慧明回来了。晚课在风雨交加中草草结束。
了尘师太显然心情不佳，没再多言，便让众人回房。静云照例将沈锦绣送回禅房，锁好门。在关门的那一刻，静云阴冷地瞥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沈姑娘，今晚风大雨大呢，可要'睡安稳'些，别冻着你那‘娇贵’的身子！"
这话如同毒蛇的信子，让沈锦绣遍体生寒。她们要动手了！就在今晚！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沈锦绣站在窗边，透过破洞，望向大殿的方向。雨水模糊了视线，但她能想象，那渗出的灯油正在慢慢浸润那些易燃物……时间紧迫，她必须赶在静云再次前来"关照"之前！
时间一点点过去。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风雨声似乎小了一些。突然，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夜幕，紧接着是一声几乎要震碎耳膜的惊雷。
轰隆——！
就在雷声炸响的余韵中，一丝异样的、噼啪作响的声音隐约传来，不同于雨声，带着一种贪婪的吞噬感。
沈锦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很快，那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惊呼和慌乱的奔跑声！
"啊啊啊！大家小心啊！"
"走水了！走水了！大殿走水了！"慧明尖细惊恐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宁静。
火光！透过窗纸的破洞，沈锦绣看到了跃动的、橙红色的光晕，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浓烟也开始弥漫开来，带着木材和油料燃烧的刺鼻气味。
庵堂里彻底乱了套！脚步声、惊呼声、泼水声、了尘师太气急败坏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她甚至听到了静云气急败坏的叫骂："怎么回事？！快救火啊！别让那灾星又……"
沈锦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混乱，是她唯一的机会！她快步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确认看守的静云似乎也被火势吸引离开后，她从袖中取出那根铁钎，将其尖端插入门栓与门框的缝隙，用力撬动！
门栓发出"嘎吱"的呻吟，木屑簌簌落下。汗水从她的额头滑落，混合着掌心的血水，让她几乎握不住铁钎。但她不敢停，一下，又一下，用尽全身的力气！
"咔嚓！"一声脆响，门栓终于被她撬开。
她猛地拉开门，一股夹杂着火星和浓烟的热风扑面而来！外面一片混乱，人影幢幢，所有人都朝着大殿的方向奔去或泼水，没人注意到这间偏僻禅房的门已经打开。
沈锦绣没有任何犹豫，她看准与大殿相反的方向，那是通往庵堂后山的小径，也是她白日里观察好的、唯一可能逃离的路径！她将身子伏低，避开主要的光亮处，如同一条灵活的鱼，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庵堂后方更为浓重的黑暗与风雨之中。
"自由！我自由了！"她边逃一边痛快地呼喊着。
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和越来越远的喧嚣。
前方，是未知的、危机四伏的深山老林，和更加叵测的命运。
但她义无反顾。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衣衫，山石硌痛了她的脚底，荆棘划破了她的皮肤，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挣脱牢笼、向死而生的快意！
这场火，烧掉的不仅是佛堂，更是她过去十六年浑浑噩噩的人生。
从今夜起，沈锦绣已死。
活下来的，是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复仇者。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佛堂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