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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旧喜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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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况自己开了机子,刷了大叔的信息认证带了虚拟卡,下车之际要到了大叔和楼渝的通讯号,回周家倒是再没有什么怨言。
车子拐弯回了金台湾,那边靠近商区,也离赤阳大桥不远,东角的太阳最先落到赤阳大桥,金台湾就是观日的好地方,可惜没弄成景观地,落地项目最后都是房产别墅,楼渝的夕照地就是其中一处。
金台湾的防护做得很好,进出的人基本都要录虹膜,登在片主下的人超不过五个,大叔没信息只能停在门口。
平日里他开车的日子居多,所以他没打算录大叔的信息,交代了明天到达的时间便独自进去。
夕照得太远,楼渝搭了一段摆渡车。
金台湾很大,每个片区在界限区都种着又密又齐的楠竹,主路要通车所以留得宽敞,却也被竹子遮走了一大半的日头,楼渝靠着小车配备的软枕,看着窗外散神。
这套房产买的时间也不断,除了他右边那位,听说是中角的官员,等退休了就在这边落脚之外,邻里他却没见过几个。
一片片的区域扫过去,大多都是南江雅致,有些驶过去还能听见潺潺流水,车一停到夕照地,倒是与周边格格不入。
他的房子实在没什么讲究,和东角部会楼的装潢几乎没区别,又多了殷实的楠竹,这会儿看房子会有些阴森。
回到家,桌台加热仓里搁着两菜一汤,看时间还剩三十来分钟,楼渝上楼快冲了一个澡,下来还剩二十分钟,屋子空得无声,他上屋顶转了一圈,浇了浇种在屋顶的花。
他只顾着精致自己,却让花跟着他受罪,偏偏还不让阿姨碰,一天到晚不着家,花早干死了大半,现在献殷勤一壶一壶地给空花盆灌水。
又兜兜转转下楼,饭还没好,楼渝都不饿了,拎着从车上拿下来的密封盒去了地下室。
地下室原本是个酒窖,但楼渝讨厌喝酒,底下一直空着,后来楼渝改了密码门,偶尔往里面藏一点枪药,或者放一点自己想珍藏的东西。
就算是藏宝贝的地方,装潢也算不上多用心,整个地方像是淋了一遍水泥雨,粗糙煞白的墙面,灰黄的设灯,东西南北各一盏,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照明的功能,地面倒是用心很多,铺着厚地毯,但也是同样冷人的灰色。
楼渝坐在酒红色的沙发上,这是地下室唯一的座位,沙发面对着地下室最深处的一面墙,算是东南面,两处的灯光都对这块地方无能为力。
但坐在这张沙发上的人并不会觉得这块地方无聊烦躁,他只需要轻仰头颅,便能发觉这面墙上的乐趣。
灰白色的照片几乎挂满整面墙,像一整整遗照一样被沉寂的阴影盖了棺材,只有楼渝这个掘墓人,偶尔闲暇才会来跟他们打招呼。
可实际上,墙面上没多少死人,他们都活得好好的,活得风生水起,活得虎虎生威,一张张黑白照片都遮不住他们扭曲张狂地笑,一个个的,都在轻蔑地俯视着脚底的楼渝。
楼渝又无趣了起来,想起自己带下来的密封盒,他打开倚靠在红色沙发脚边的小密码柜,在他这个角度,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小团红颜色的东西,伸手一掏,将东西扯出隐秘角落,红色的喜糖盒子瘫在楼渝手心。
又是好一段时间的放空,楼渝盯着盒子看了很久。
里面的糖果好多年前就吃完了,现在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喜糖盒子。
纸盒都有些褶皱发黄,实在算不上能进密码柜的宝贵东西。
或许在哪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心情一好,就将柜子里的破烂一起打包带走。
这么想着,盒子还是让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密封盒被拆开,是那件熟悉的军外衫,楼渝提着衣服回到沙发上,将外衫当作薄被盖在身上,又抬起头,要和墙上的照片对质。
盖在身上的外衫越来越重,腹部不仅有饥饿感,左边还疼得难受,楼渝眉头越来越紧,直到忍不了才睁开眼睛。
刺眼的灯光一瞬间涌进眼睛,楼渝闭住眼,心跳得很快,耳边蒋达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哎呦呦,香迷糊了呦!”
确实好香,牛肉汤的香味急促窜进楼渝的鼻子,热气好像也跑了过来,熏得楼渝双眼通红,不一会流了两串泪,洇湿军绿色的荞麦枕。
“干什么!面是我拉的!我可不给他吃,他白天还嚷嚷着要挥刀子把我砍三瓣嘞……”
楼渝抑制着哭声,轻轻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现实把他抓出去。
这段记忆他不陌生,那是他刚攒够去黑角买身份卡的钱,在南角拼死拼活干了好些年,最后钱虽然攒够了,但没过几天好日子,苏烟霞找到了他,他便又开始慌乱地逃。
但他不再是小孩,他有了能出地界的身份卡,坐车的路上看到靠背上赤州招兵的宣传,想都没想就跑去了赤州。
审核十五天,不包吃不包住,几乎花光了楼渝的一大半资产,但幸好各项审核全都通过,楼渝想着只要把五年熬下来,他就在东角开个南角面馆,就买蛟鱼盖饭。
但临了,他被护卫队的队长陈长觉给拦住了。
那人看起来比他大三四岁,二十五六的样子,跟他们谈话时也不摆架子,但在审核期最后一天,这人忽然发病,说他不适合待在这儿。
楼渝追问缘由,却得到这人敷衍一句,个子不够格,看起来弱不禁风,一打就死。
确实,身高是楼渝的硬伤,但是过了审核的又不止他一个小个子,除了这个,其他的楼渝一概不认,于是他拉着人去了校场打了一架。
那天如果不是州长来拦,楼渝早就将人打死了。
其实他也没下狠手,毕竟陈长觉是个官,他那时候还有点社会道德,他先停下了手,被他打得晕头转向的人缓过来第一句还是他不适合。
校场里围满了人,他知道只要陈长觉不同意他就进不去,楼渝又疼又气,心疼他白白花了十五天的钱,于是他破口大骂,几乎快要将陈长觉骂崩溃。
他知道,陈长觉是当官的,官最要面子,所以不可能还嘴,他又打不过楼渝。
楼渝过了嘴瘾,刚想走人,从人群中冒出一堆人,穿着板正的黑西装,楼渝知道那是有钱人。
为首的男人一直盯着楼渝,楼渝已经烂命一条,张口就问候爹娘,但那个人没生气,反而对着他温和地笑了笑,倒是让楼渝有点后悔。
随后,他看到那个人走到了陈长觉和徐顺的身边,两个人瞬间低了脑袋,楼渝见识到了有钱人的力量。
他又想,出去继续卖命干活,等有攒了钱他也要趾高气扬。
可随后,他就听见那个人对着陈长觉说:“我可看见了,他赢了你,你要是觉得这屈才,就回你该去的地方。”
陈长觉没说话,徐顺只是一味地陪笑。
男人又走了过来,他站在楼渝面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小友,你把他打赢了,你有资格进,你去不去?”
“去。”
楼渝看着那人点了点脑袋就要走,他忍不住开口问:“谢谢啊,你叫什么名,以后我有出息了去给你干活。”
护卫队嘛,如果混不到陈长觉的位置,那出来都是打工仔,楼渝巧占先机,先递一个投名状。
男人停下了脚步,看了楼渝很久,最后又走到了楼渝身边,声音很小,但是震耳欲聋。
“我叫周藩,记住了,以后,我会欢迎你。”
可那天在校场上一闹,不少人都觉得楼渝能进来不是靠真本事,而是从后门。
至于他打倒陈长觉的事情,没人想惹队长不高兴,众人都避而不谈。
那一年进护卫队的都是实打实穷乡僻壤出来谋生路的粗人,怕官,但绝对不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
刚进卫队那几个月,除了日常训练外,如果没任务,很多人会偷偷翻出外墙去周边工地搬砖赚钱,被陈长觉知道后赚外快的心就被毙了,人闲着蛋疼,又记起楼渝来。
三天两头,见到人就要嘲上两句,要么笑楼渝身上洗不干净的鱼腥味,要么笑楼渝又瘦又矮像弱鸡,要么旧事重提,又说楼渝是走后门进来的,说不定和那天出面的大老板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
楼渝刚开始还能忍,想着陈长觉本来看他不顺眼,要是再惹事被踢出去就是一句话,但他混迹在南角市场那么多年,口上功夫也不差,常将找麻烦的人骂得面红耳赤。
然后,楼渝就被打了。
他进南角鱼市场给人剁蛟鱼前打过好几期黑拳,在这里一对一没人是楼渝的对手,一对二楼渝也是绰绰有余,但来找麻烦的就没武德,楼渝往往都是被围攻。
但是被群殴之后他也知道了一个事实,陈长觉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路过只会袖手旁观。
楼渝后来也不再克制,越打越狠,越横叫人打的次数也越多,直到有一次,双方打红了眼,楼渝拳脚相加,嘴也不停,当冒气的热血降下去,人都走光,他才发现自己被人捅了两刀。
他们约架的地方偏,平常根本没人走动,楼渝盯着肚子上越来越大的红圈口,有点发愣,当时也没想着有多疼,他从后背小树林找到了砍柴用的斧头,攥在手里,开始往回走。
他想,如果能走到营地,见到那几个王八蛋,就两斧头下去同归于尽。
但是他清楚,他走不回去了。
起先他还雄赳赳气昂昂,斧头在手里还能抡几圈,后面肚子实在疼得厉害,他只能一只手捂着肚子开始摩挲步子,再后来,他意识不清,嘴里只无神念叨着砍死你三个字。
再睁开眼睛,已经是扑鼻子的牛肉汤味。
路过的段野和蒋达救了他,并且把楼渝暂时扛到了他们宿舍。
“砍三瓣好像哭了。”
“那你去给拉一碗,伤了经不起饿。”
“他还要砍死我嘞,你去拉。”
“给拉个毛细吧,看起来人还是没力气。”
楼渝面前多了一个人影。
二十岁的段野端着一碗牛肉面,略显稚嫩的脸庞却一副老成样,浓眉紧皱,抿着嘴,但眼睛还是一如既往,装着太阳。
粗糙的手指揉掉了楼渝脸上的泪珠,那只大手又把楼渝轻轻拉起来,让人靠在床头。
一碗面被揣进手里。
“吃吧,吃完好好睡一觉,以后有我和蒋达,我们罩着你。”
不远处传来蒋达吸溜完面的声音。
“砍三瓣,只要你不把小爷砍三瓣,我和段头就陪你把别人砍三瓣,怎么样?”
楼渝没来得及笑,段野出声。
“你先吃,我给你卧个鸡蛋,溏心?”
“溏心。”
段野走了,楼渝靠在床头,没吃,用筷子搅了搅面,面底下大块红烧牛肉露出来。
香味越来越刺鼻,可白底蓝边的搪瓷碗越来越模糊,面失焦,葱花也洇成一个个没有棱角的点。
糖心蛋没吃到。
再睁眼,昏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