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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碎砂击伤 ...


  •   粮店在城南,离下街有三条街的距离。

      云诚拖着伤腿,走得很慢。每走一步,绑着麻绳的地方就像有火在烧。汗水从额角滑下,混着脸上未擦净的沙土,在皮肤上留下痒痒的痕迹。她抬手去擦,指尖碰到眼角时,忽然顿住了。

      那里有一道细小的伤口,是白天在荒漠中被碎石击中的地方。当时只顾着逃命,没太在意,现在静下来才感觉到疼——不是剧痛,而是一种持续的、隐约的刺痛,像是有根极细的针一直扎在那里。

      她放下手,继续往前走。

      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打烊,伙计们忙着上板关门。油灯和烛火的光从门缝窗隙里漏出来,在石板路上投出斑驳的光影。偶尔有马车驶过,车轮碾过石板,发出沉闷的滚动声,很快又消失在夜色深处。

      云诚转过一个街角,看见了那家粮店。

      店面不大,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的木匾,上书“陈记粮行”四个字。门还开着,里头点着两盏油灯,昏黄的光晕中能看见堆积的麻袋和木桶。一个穿着褐色短褂的老掌柜正站在柜台后拨算盘,算珠碰撞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

      云诚在门口停了一下,调整呼吸,然后走了进去。

      门上的铜铃叮当作响。

      老掌柜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那眼镜只有一边有镜片,另一边是空的,看起来有些滑稽,但老掌柜的眼神很锐利。

      “姑娘要买什么?”声音沙哑,像是被多年的粉尘呛坏了喉咙。

      “米,糙米。”云诚说。

      “要多少?”

      “十斤。”

      老掌柜从柜台后走出来,佝偻着背,走到靠墙的一排麻袋前。他解开其中一个麻袋的绳子,用木斗舀起一斗米,倒入挂在秤杆上的竹筐里。秤砣滑动,秤杆翘起又落下,反复几次,才找到平衡。

      “十斤,一百二十文。”老掌柜说,将竹筐放到柜台上。

      云诚数出钱,推过去。

      老掌柜收了钱,却没把米给她。他盯着云诚看了几秒,忽然问:“姑娘是不是受伤了?”

      云诚愣了一下。

      “你走路的样子。”老掌柜指了指她的腿,“还有,眼角在渗血。”

      云诚下意识地去摸眼角。指尖果然沾上了温热的液体——不是汗水,是血。那道伤口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血顺着脸颊慢慢往下淌。

      “后头有水缸,去洗洗吧。”老掌柜指了指店铺里侧的门帘,“米我先给你装好。”

      云诚犹豫了一瞬,还是点了点头:“多谢。”

      她掀开门帘,后面是个小院。院子不大,角落里堆着杂物,中央果然有一口半人高的水缸。月光清冷地洒在水面上,映出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云诚走到缸边,舀起一瓢水。

      水很凉,泼在脸上时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她小心地清洗眼角的伤口,血混着水流下来,在青石地面上晕开淡淡的红。伤口不大,但很深,碎石嵌进去的地方已经肿了起来,周围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

      她洗了很久,直到水不再变红。

      正要直起身,耳畔忽然传来极细微的破空声。

      不是风声。

      云诚的身体比意识更快反应——她猛地向右侧扑倒,几乎同时,一支短箭擦着她的左耳飞过,“夺”地钉在水缸边缘的木框上,箭尾剧烈震颤。

      没有时间思考。

      她翻滚起身,短刀已经握在手中。院子里空无一人,但墙头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谁?”

      没有回答。

      只有第二支箭,从另一个方向射来。

      这次云诚看清楚了——箭是从对面屋顶射来的,弓弩上缠着布条,消音。射箭的人伏在屋脊后面,只露出半个模糊的轮廓。

      她矮身躲到水缸后面。箭钉在缸壁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掌柜的!”云诚喊了一声。

      店铺里没有回应。

      不祥的预感像冰水一样浇下来。她贴着水缸,慢慢探头看向门帘的方向。帘子微微晃动,但听不见拨算盘的声音,也听不见任何脚步声。

      老掌柜出事了。

      或者,老掌柜根本就是同伙。

      云诚咬了咬牙。她现在的位置很不利——院子三面是墙,唯一通往店铺的门可能已经被堵死。屋顶上至少有一个弓箭手,也许还有更多。

      必须突围。

      她深吸一口气,计算着距离。从水缸到院墙大约五步,墙高约一丈,以她现在的腿伤,翻过去几乎不可能。但院子里堆着几个破旧的木箱,如果踩上去……

      第三支箭射来,钉在她脚边的地面上。

      箭矢入土的瞬间,云诚动了。

      她没有冲向院墙,反而转身扑向店铺方向,一把掀开门帘!

      帘后果然有人——不是老掌柜,而是一个穿着黄褐色短打的汉子,手里握着短刀,正守在门口。见云诚冲进来,他狞笑一声,挥刀就砍。

      刀光在油灯下闪过一道寒芒。

      云诚没有硬接。她身子一矮,从汉子腋下钻过,同时反手一刀划向对方膝弯。短刀锋利,割破布料,切入皮肉。汉子痛呼一声,单膝跪地。

      云诚没有停留,径直冲向店铺大门。

      门是关着的,但没上门栓。她伸手去拉门闩,指尖刚碰到木头,脑后忽然传来凌厉的风声!

      她低头躲过,一根木棍擦着头顶扫过,砸在门板上,发出巨响。是另一个埋伏的人,从柜台后面跳出来的。

      云诚转身,背靠大门,短刀横在身前。

      眼前一共三个人:膝弯受伤的汉子勉强站着,握木棍的是个瘦高个,还有一个从后院追进来的,手里端着短弩,正是刚才在屋顶射箭的那个。

      三个人,呈三角形将她围在中间。

      “小丫头挺能跑啊。”瘦高个咧嘴笑,露出一口黄黑的牙齿,“把参交出来,留你全尸。”

      云诚没说话。她的目光迅速扫过三人,评估着局势。腿伤限制了她的移动,正面对抗毫无胜算。唯一的可能是制造混乱,趁乱逃走。

      她的手悄悄摸向腰间,那里除了装钱的布袋,还有一小包东西——是晒干的沙棘果粉,原本打算带回去给弟弟当零嘴的。果粉很细,撒出去能暂时迷眼。

      “别耍花样。”端弩的那人似乎看穿了她的意图,弩箭对准了她的胸口,“慢慢把参拿出来,放在地上。”

      云诚缓缓放下短刀,另一只手伸向腰间的皮囊。

      动作很慢,像是屈服了。

      但在指尖碰到皮囊的瞬间,她突然向左侧扑倒,同时将整包果粉朝正前方撒去!

      果粉在空中爆开,形成一片淡黄色的烟尘。瘦高个和端弩的人下意识闭眼,只有膝弯受伤的汉子因为位置靠后,没被波及。

      “找死!”那汉子怒吼着冲上来。

      云诚就地一滚,躲过对方劈砍的刀锋,短刀在手中一转,刺向汉子另一条完好的腿。刀刃入肉,汉子惨叫倒地。

      但另外两人已经反应过来。

      弩箭再次射来,这次云诚躲闪不及,箭矢擦过右臂,划开一道血口。瘦高个的木棍也同时砸下,她举刀格挡,虎口被震得发麻,短刀险些脱手。

      退无可退。

      背后是门板,左右是货架,前面是敌人。油灯在打斗中被碰倒,灯油泼洒出来,火苗“呼”地窜起,迅速蔓延到堆在地上的麻袋。

      火焰升腾,热浪扑面而来。

      瘦高个和端弩的人被火势所迫,不得不后退几步。云诚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转身用肩猛撞门板!

      门是向外开的,这一撞,门闩断裂,门板轰然洞开。

      冷风灌进来,吹得火焰一阵摇晃。

      云诚冲出粮店,头也不回地往街道深处跑。身后传来怒吼和脚步声,那两人追出来了。火焰在粮店里蔓延,老掌柜生死不明,但云诚顾不上这些——她现在自身难保。

      腿伤让奔跑变得极其痛苦。每迈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右臂的伤口也在流血,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臂往下淌,滴落在石板路上。

      她拐进一条小巷,希望狭窄的地形能阻挡追兵。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选错了路。

      这是条死巷。

      尽头是一堵两人高的砖墙,墙头插着碎玻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两侧是民居的后墙,没有门窗,光秃秃的墙面连个抓手的缝隙都没有。

      云诚停下脚步,转身。

      巷口,两个人影堵在那里,慢慢逼近。

      瘦高个脸上沾着烟灰,眼神凶狠得像要生吞了她。端弩的那人重新上了一支箭,弩机对准了她的胸口。

      “跑啊,怎么不跑了?”瘦高个啐了一口,“害老子损失一单生意,还烧了粮店。今天不把你剥皮抽筋,老子跟你姓!”

      云诚背靠着冰冷的砖墙,短刀握在手里,刀柄已经被汗水浸湿。

      她的呼吸很急,胸口剧烈起伏。右臂的伤口还在流血,顺着指尖滴落,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暗红。腿上的麻绳勒得太紧,整条小腿已经麻木,失去知觉。

      要死在这里了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没有带来预想中的恐惧。很奇怪,她反而异常平静,像是旁观者在看别人的故事。父亲去世时她也是这样,看着棺木入土,一滴眼泪都没流。母亲说她是心硬,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或许心硬的人,死的时候也不会太难过。

      端弩的人举起了弩机。

      云诚握紧了刀。

      就在扳机扣动的瞬间,巷口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很轻,像是石子落地的声音。

      但端弩的人身体猛地一僵,弩机脱手落地,整个人向前扑倒。月光下,能看见他后颈上插着一枚莹白的东西——不是暗器,而是一片玉质的飞镖,镖尾还系着极细的银链。

      瘦高个骇然转身:“谁?!”

      没有人回答。

      只有一道黑影,从巷口的屋顶飘然而下。

      真的是“飘”——那人的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时悄无声息。他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同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和薄唇。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巷道的墙壁上,像一柄出鞘的剑。

      “阁下是哪条道上的?”瘦高个强作镇定,但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他,“这是黄泉宗的私事,还请……”

      话没说完。

      玄衣人动了。

      云诚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移动的,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人已经出现在瘦高个面前。没有拔剑,没有出拳,只是抬起手,在瘦高个胸前轻轻一按。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拂去衣上的灰尘。

      但瘦高个整个人倒飞出去,撞在巷口的墙上,滑落在地,一动不动。

      寂静。

      只有远处粮店燃烧的噼啪声,还有风吹过巷道的呜咽。

      玄衣人转过身,朝云诚走来。

      他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踏在石板缝隙的中央,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斗篷的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摆动,露出腰间一枚莹白的玉佩——和刚才那枚飞镖同样的质地,上面刻着一个字。

      凌。

      云诚盯着那个字,直到玄衣人在她面前三步处停下。

      “受伤了。”他说。

      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奇特的质感,像是沙漠夜晚的风刮过岩石的缝隙,清冷而略带沙哑。

      云诚没说话,只是握紧了刀。

      玄衣人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戒备。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在她流血的右臂上,又移到她绑着麻绳的腿,最后停在她眼角那道伤口。

      “碎石击伤,伤口里有沙。”他说,“不清理会化脓。”

      云诚还是不说话。

      玄衣人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抛给她。

      云诚下意识接住。瓷瓶温热,还带着他的体温。

      “金疮药,止血生肌。”他说,“眼角伤口较深,需用清水洗净再上药。”

      云诚低头看着瓷瓶。青白釉,瓶口用软木塞封着,看起来很普通。但她闻到了一股极淡的香气——不是花香,也不是药香,而是一种类似雪后松林的气息,清冽干净。

      “为什么帮我?”她终于开口,声音因为干渴而沙哑。

      玄衣人没有直接回答。他抬起头,兜帽下的阴影里,似乎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脸上。

      “你卖沙鹿野参?”

      云诚心头一紧。

      “今天买你参的人里,有个穿蓝衫的中年人。”玄衣人继续说,“他是我的人。”

      云诚想起那个一口气买走三株参,还提及她父亲的中年人。

      “所以你是……”

      “我需要沙鹿野参。”玄衣人打断她,“年份越久越好。如果你能找到,价钱随你开。”

      他说得直白,没有任何迂回。

      云诚盯着他,试图从兜帽的阴影里看清他的表情,但只能看见一片黑暗。月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将整个巷道分割成明暗两半。

      “我凭什么信你?”

      “你可以不信。”玄衣人的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但黄泉宗的人不会罢休。今天来的只是外门弟子,下次可能就是内门执事。你一个人,应付不了。”

      他说的是事实。

      云诚很清楚。今天的袭击只是开始,黄泉宗既然盯上了她,就一定会再来。她可以躲一次两次,但不可能永远躲下去。

      “你要多少?”她问。

      “至少三株十年以上的参。”玄衣人说,“或者一株参王。”

      参王。

      云诚的手指微微收紧。父亲生前说过,荒漠深处确实有参王,百年难得一见。但那种东西,不是凡人能触及的——守护参王的往往不是沙旋,而是更可怕的东西。

      “我没有参王。”

      “那就找。”玄衣人说得理所当然,“我给你时间。一个月后,还是在这里,我等你消息。”

      他转身要走。

      “等等。”云诚叫住他,“你至少该告诉我名字。”

      玄衣人脚步一顿。

      夜风吹起他的兜帽,月光终于照亮了他的侧脸。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不会超过二十五岁。眉骨很高,眼窝深陷,鼻梁挺拔得像刀削出来的一样。嘴唇很薄,抿成一条直线。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瞳孔的颜色极浅,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银灰色,像是冬日结冰的湖面。

      “凌风。”

      他说完这两个字,纵身跃上墙头。

      斗篷在夜空中展开,像巨大的黑色羽翼。几个起落,他的身影就消失在连绵的屋脊之间,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巷子里只剩下云诚一个人。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瓷瓶。瓶身还残留着体温,那股清冷的气息萦绕在鼻尖。

      远处,粮店的火焰已经烧到了屋顶,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救火的人声、敲锣声、呼喊声渐渐传来,但都模糊而遥远,像是隔着一层水。

      云诚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

      腿上的疼痛终于突破麻木,排山倒海般袭来。右臂的伤口还在流血,眼角的刺痛也一阵阵加剧。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凌风。

      她默念着这个名字。

      然后她拔掉瓷瓶的软木塞,将药粉倒在伤口上。

      药粉触到皮肉的瞬间,带来一阵清凉,疼痛奇迹般地减轻了。血很快止住,伤口周围红肿的地方也开始消退。

      是好药。

      云诚将瓷瓶收进怀里,撑着墙站起来。

      她看了一眼巷口——瘦高个和端弩的人都还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那个玉质飞镖还插在后者的颈间,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没有去碰。

      转身,翻墙,落地。

      每一步都痛得钻心,但她没有停。

      月色清冷,将她的影子投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拉得很长很长。

      而在她身后,那座燃烧的粮店像一支巨大的火炬,在荒漠边缘的城池中孤独地燃烧,直到天明。

      ---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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