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相逢》春日信箱

2、锋芒初现

　　恒远精密三楼会议室，清晨八点半。
　　长条会议桌两侧坐满了人，空气里弥漫着隔夜茶水、香烟和一种紧绷的敌意。生产副总王德发靠在椅背上，手里转着一支未点燃的烟，眼皮耷拉着。技术总工李国胜坐在旁边，低头刷手机，手指滑动得飞快。
　　几个小股东和部门主管眼神飘忽，时不时瞟向主位——还空着。
　　门被推开。
　　顾峥走进来，身后跟着沈未。他换了套深灰色西装，头发梳理过，但眼底的红血丝和下巴新冒的胡茬掩盖不住疲惫。沈未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米白色西装，长发束起，手里拿着那个深蓝色文件夹和一台超薄笔记本电脑。
　　会议室瞬间安静，所有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集中过来，尤其在沈未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怀疑和轻蔑。
　　顾峥在主位坐下，沈未很自然地坐在他右手边的第一个位置——那是董事会秘书通常坐的位置，但她坐得坦然自若。
　　“各位，”顾峥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但竭力保持平稳，“这位是沈未沈小姐。她已购入公司31%的股权，从今天起进入董事会，并担任特别顾问，协助公司进行战略调整和运营优化。”
　　话音刚落，王德发就嗤笑一声，把烟往桌上一扔。
　　“顾总，不是我们这些老人多嘴。”他斜着眼看沈未，语气讥讽，“恒远是精密加工厂，车铣刨磨，精度是以‘丝’计的。不是某些人玩资本游戏、搞办公室政治的地方。让一个外行——还是这么年轻漂亮的外行——来指挥内行，老顾总要是知道，非得气醒过来不可。”
　　这话说得极其难听，几乎是当面骂沈未是花瓶、是来捣乱的。
　　李国胜也抬起头，阴阳怪气地接话：“技术革新？说得好听！我们现有的生产线，是老顾总当年花大价钱从德国引进的，老师傅们操作了十几年才磨合到现在这个精度。你说改就改？钱从哪来？改坏了谁负责？工人下岗你管饭？”
　　几个小股东跟着点头附和，会议室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顾峥脸色难看，手指在桌下捏紧。他想开口，身边却传来沈未平静无波的声音。
　　“王总。”她看向王德发，语气甚至称得上客气，“您说得对，精密加工，精度是生命线。请问，目前三号生产线加工P4级精密轴承套圈，过去十二个月的平均废品率是多少？主要报废原因集中在哪几个工位？”
　　王德发一愣。他负责生产管理，但这种具体到某个精度等级、某个零件的细节数据，他平时哪里会记得那么清楚？支吾了一下：“这个……大概百分之五左右吧？原因嘛，肯定是多方面的，设备老化，工人操作……”
　　“是百分之七点三。”沈未打断他，手指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击两下，将屏幕转向会议桌中央。
　　屏幕上是一张清晰的折线图和饼状图，配色专业，数据标注清晰。
　　“过去十二个月，三号线P4级轴承套圈平均废品率百分之七点三，高于行业平均水平三个百分点。其中——”她指尖轻点屏幕，“百分之四十二集中在精磨工序的尺寸超差，百分之三十一是热处理后的变形量控制不稳，还有百分之十八是物料流转过程中的磕碰伤。这暴露了现场5S管理的严重缺失，以及工序质量控制点的失效。”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微变的王德发和李国胜，继续用那种冷静专业的语调：
　　“德国生产线确实精良，但那是十五年前的技术。根据我的调研，现在最新的瑞士设备，同样加工P4级轴承套圈，废品率可以控制在百分之二以下，能耗降低百分之二十，自动化程度更高，对操作工人经验的依赖度大大降低。”
　　沈未关掉图表，调出另一份文件——那是一份详细的投资回报分析。
　　“当然，更换全线设备不现实。但我们可以先从问题最突出的精磨工序入手，引入国产的高精度数控磨床，配合在线检测系统。单这一项改造，预计就能将废品率降低两个百分点，一年节省的原料和返工成本，大约是一百八十万。设备投入，两百万，投资回收期十四个月。”
　　她将屏幕转向李国胜：“李总工，这是三家潜在供应商的技术对比和报价分析。其中‘华锐精工’的系统在热变形补偿算法上有独到之处，正好针对我们目前最棘手的问题。”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声音。王德发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对方的数据比自己还清楚。李国胜接过笔记本电脑，仔细看着屏幕上的技术参数对比，脸色从阴沉转为专注，最后露出一丝惊讶。
　　“这个补偿算法……”他喃喃自语，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有点意思。”
　　沈未趁热打铁：“至于钱从哪里来……”她看向顾峥。
　　顾峥深吸一口气，接过话头：“卖掉闲置多年、效率低下的五号旧生产线，和城西那块用不上的仓储用地。评估报告已经完成，有三家意向买家正在接触。预计回笼资金，足以覆盖前期技术改造和维持公司三个月的现金流。”
　　“什么？！卖五号线？卖地？！”王德发猛地拍桌子站起来，“那是老顾总当初辛辛苦苦置办下来的家业！你们这是败家！”
　　“王叔。”顾峥抬起眼，目光直视他，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变了，不再是一周前那个还会在长辈面前隐忍退让的晚辈，“如果家业守不住，留着也只是别人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恒远现在需要的是聚焦核心能力和高效资产，不是抱着过去的坛坛罐罐等死。”
　　这话说得重，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沈未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顾峥脸上：“顾总，决策需要效率。我提议，成立技术革新专项小组，我任组长负责资源协调和进度把控，李总工任副组长负责技术实施，立即启动精磨工序改造的可行性研究和供应商接洽。同时，启动闲置资产处置程序。同意的，请举手。”
　　几秒钟的死寂。
　　顾峥第一个举起了手，动作缓慢，却异常坚定。
　　沈未第二个举手。
　　李国胜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技术参数，沉吟片刻，也缓缓举起了手：“如果这个算法真能达到标称效果……可以试试。”
　　另外两个小股东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下，也慢慢举起了手。
　　王德发脸色铁青，但看到连李国胜都同意了，知道大势已去，只能愤愤地别过头，没再反对。
　　“好，决议通过。”沈未点头，迅速在电脑上记录，“散会。李总工，会后我们详细讨论技术方案。”
　　人群稀稀拉拉地起身，王德发经过顾峥身边时，重重地哼了一声。李国胜则抱着笔记本电脑走到沈未身边，指着屏幕上的一行参数低声询问。
　　会议室里很快只剩下顾峥和正在收拾文件的沈未。
　　顾峥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感觉比通宵加班还累。
　　“你早就把所有数据都准备好了？”他哑声问。
　　“尽职调查是投资的基本功。”沈未合上电脑，将文件收进公文包，“我在决定投资恒远之前，花了三周时间做全面调研——财务数据、生产报表、客户投诉记录、行业对标分析。”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厂区里忙碌的货运车辆，“数据显示，恒远的问题不是技术不行，是管理失效和资源错配。这正是我的专业领域。”
　　顾峥看着她冷静的侧脸，忽然问：“为什么是恒远？那么多公司，为什么选这个烂摊子？”
　　沈未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依旧看着窗外。
　　“三个原因。”她的声音清晰冷静，像在做一个投资决策复盘，“第一，精密加工是制造业的基石，行业门槛高，一旦建立起技术优势和客户信任，护城河很深。第二，恒远的技术底子比财报显示的要扎实——那几个核心老师傅是真有本事，只是被僵化的管理体系埋没了。第三……”
　　她转过身，看向顾峥，目光里有一种职业投资人的专业评估：
　　“目前的困境让估值处于历史低位，但核心资产价值仍在。这是一个典型的‘价值陷阱’——表面看起来很糟，但经过正确改造，价值释放空间很大。”
　　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你，顾峥，你的教育背景和目前展现的决断力，说明你具备成为合格管理者的潜力。而我的价值，就在于把这种潜力转化为实际的管理效能。”
　　说完，她拿起公文包和电脑，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顾峥独自坐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身上切出明暗交替的条纹。
　　他想起八年前那个摄影棚。强光灯烤得人发晕，他穿着可笑的蓝白运动服，像个被围观的展品。几个年纪稍长的女孩聚在一起，目光火辣辣地黏在他脸上，窃窃私语带着让他不舒服的笑声。
　　他仓皇逃离，撞到了人。
　　奶茶泼了一地，浸湿了米色的平底鞋尖。厚重的《宏观经济学原理》掉在地上。
　　他慌忙抬头道歉，却撞进一双安静的眼睛里。那个穿着白棉布裙子的女孩，瞳仁很黑，看人时静静的，没有好奇，没有惊艳，没有打量。她甚至先递给他一张纸巾。
　　“擦擦。”
　　声音清凌凌的，没什么温度，但也不含责备。
　　那时的沈未，和现在这个在董事会上一语定乾坤、用数据说服所有人的沈未，身影在顾峥脑海里微妙地重叠。
　　瓷娃娃与白月光。
　　一个是被迫展示的精致易碎品，一个是遥远清冷、专注自身轨迹的光。
　　如今，瓷器深陷泥潭，月光却带着专业的评估工具和改造方案而来。
　　顾峥低低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也好。那就看看，这套专业的改造方案，到底能把恒远带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