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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XIECHANGLI ...

  •   腊月廿五,大雪。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从铅灰色的天幕倾泻而下,不过半日,便将整个帝京重新染成一片素白。
      靖安侯府暖阁内,地龙烧得滚烫,窗棂上凝着厚厚的霜花,隔绝了外界的酷寒。谢长离拥着厚厚的锦被,靠坐在床头,脸色已不似前几日那般苍白,只是眉宇间仍带着重伤未愈的倦怠。
      他手中拿着一卷明黄帛书,目光落在上面,久久未动。
      那是今日早朝,陛下颁布的圣旨——为十二年前以“通敌叛国”罪被满门抄斩的靖北将军谢昀,及谢家三百余口,平反昭雪。
      “……经查,谢昀通敌一案,实乃奸佞构陷,证物系伪造。谢昀忠勇为国,戍守西境,功在社稷,蒙冤受戮,朕心甚痛。今特旨,追赠谢昀为忠勇公,谥号‘武毅’,配享太庙。其妻诰封一品贞烈夫人。谢家枉死者,皆予抚恤,立祠祭祀。其子谢长离,袭忠勇公爵位,加太子太保,赐丹书铁券……”
      字字清晰,力透纸背。
      谢长离看着,看着,指尖微微颤抖。
      十二年了。
      四千多个日日夜夜,这纸诏书,这寥寥数语,他等了太久,盼了太久,也恨了太久。
      如今真的到手,心中却无太多欣喜,只有一片沉甸甸的、近乎麻木的荒芜。
      父亲、母亲、阿姐、叔伯、族人……那些鲜活的生命,那些温热的鲜血,那些惨烈的哭嚎,岂是这一纸诏书、几个追封的虚名,能够弥补、能够抚平的?
      “侯爷……”沈清秋侍立一旁,看着主子平静到近乎异常的脸色,眼中满是担忧。
      侯爷自那夜醉酒,被江大人送回后,次日醒来,便沉默了许多。
      不再讥诮,不再慵懒,只是常常这般对着某处出神,眼神空茫,仿佛魂魄都抽离了躯体。
      唯有江大人来探望时,那双眸子才会短暂地亮起一丝微光,却又很快熄灭,化作更深的、难以捉摸的幽暗。
      “江大人……今日可曾来过?”谢长离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将圣旨随手放在床边小几上,仿佛那是什么无关紧要的物事。
      “江大人下朝后,本要来探望,但被七殿下请去吏部,商议……整顿科场后续事宜。”沈清秋低声道,“苏姑娘说,江大人内伤未愈,又连日操劳,脉象虚浮,让属下转告侯爷,劝江大人多歇息。”
      谢长离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又去吏部?”语气听不出情绪,但沈清秋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淡的、类似不悦的气息。自那夜之后,侯爷对江大人的行踪,似乎格外在意。
      “是。七殿下主理吏部,江大人熟悉科场弊案,殿下请他协理,亦是常理。”沈清秋斟酌道。
      谢长离沉默。
      常理?萧景宸那伪君子,最擅长的便是摆出这副“任人唯贤”、“从善如流”的姿态,收买人心。江雪衣这个刚正不阿、又刚立下大功的愣头青,正是他招揽示好的绝佳目标。而江雪衣……他会动心吗?会像朝中那些趋炎附势之辈一样,投入“贤王”麾下吗?
      想到那夜马车中,江雪衣平静地陈述与七皇子“只是偶遇”,想到他此刻可能在吏部衙门,与萧景宸“相谈甚欢”,谢长离只觉得胸口莫名地发闷,肩头的伤口也隐隐作痛起来。
      他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情绪,这种仿佛有什么属于自己的东西,正在被他人觊觎、甚至可能夺走的烦躁感。
      “备车。”他忽然道,掀开锦被,就要下床。
      “侯爷!您伤势未愈,苏姑娘嘱咐需静养,不可……”沈清秋急道。
      “本侯无事。”谢长离打断他,声音冷了下来,“更衣。”
      沈清秋不敢再劝,只得唤来侍女,伺候谢长离更衣。
      谢长离左肩伤口未愈,动作间牵扯,带来阵阵刺痛,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沉默地由人摆布。
      玄色绣金线蟒纹的亲王常服加身,玉冠束发,除了脸色过于苍白,唇色浅淡,他又是那个威仪棣棣、令人望而生畏的靖安侯——不,如今是忠勇公了。
      马车碾过积雪,向皇宫方向驶去。
      谢长离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不断闪过那夜醉酒后的零星片段——自己靠在他肩头的温暖,他扶着自己时那僵硬又小心的姿态,还有那句低低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我在”和“睡吧”……以及,自己那些该死的、不受控制的醉话和眼泪。
      他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失态,如此……脆弱。
      尤其,是在江雪衣面前。
      那个他本该掌控、利用、甚至必要时舍弃的棋子。
      可那夜,他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将积压十二年的血泪与恨意,混杂着酒意,一股脑倒了出来。
      而江雪衣……就那么安静地听着,握着他不肯放的手,陪了他一整夜。
      为什么?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同病相怜?
      不,江雪衣和他不一样。
      江雪衣心中还有“公道”,还有“正义”,还有那份可笑的、近乎执拗的清明。
      而他谢长离,心里除了恨,除了算计,除了这具残破躯壳下沸腾的复仇之血,早已空无一物。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可为何,想到他会投向萧景宸,想到他会渐渐远离自己,心中会如此不甘?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
      谢长离持着新得的忠勇公金印与丹书铁券,畅通无阻。
      他未去养心殿,也未去文渊阁,而是径直走向西苑深处的琼华殿。
      琼华殿内,温暖如春,梅香清冽。
      昭华长公主萧玥,正坐在临窗的暖炕上,与一名穿着鹅黄色宫装、容貌娇美灵动的少女对弈。
      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云鬓堆鸦,肤光胜雪,一双杏眼清澈明亮,顾盼生辉。
      见谢长离进来,永宁公主眼睛一亮,放下棋子,起身笑道:“长离哥哥!你伤好啦?可算能走动了!父皇赐你的那些药材,用着可好?”
      声音清脆,如同珠落玉盘,带着毫不作伪的亲近与欢喜。
      她是已故元后嫡出,与谢长离的姐姐谢晚晴曾是闺中密友,幼时常在一处玩耍。
      谢家出事后,她是少数几个不曾避嫌、反而对谢长离多有照拂的皇室中人。
      陛下对她宠爱有加,甚至允她唤谢长离一声“哥哥”。
      “臣谢长离,参见长公主殿下,永宁公主殿下。”谢长离躬身行礼,神色疏淡,却比对着旁人时,少了那份惯有的冰冷与距离。
      “免了,坐吧。”昭华长公主摆摆手,示意宫女看座,目光在谢长离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伤势未愈,何必冒雪前来。”
      “有些事,想请教殿下。”谢长离在锦墩上坐下,接过宫女奉上的热茶,捧在手中,汲取着那点暖意。
      永宁公主眨了眨眼,很是知趣地起身:“阿姐,长离哥哥,你们聊正事,我去小厨房看看给你们炖的雪蛤羹好了没。”说罢,对谢长离俏皮地笑了笑,带着宫女翩然离去,留下一室淡淡的馨香。
      殿内只剩二人。
      昭华长公主执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啪”声。“为谢家平反的旨意,收到了?”
      “是。”谢长离垂眸看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多谢殿下斡旋。”
      “本宫没做什么。”昭华长公主淡淡道,“是你自己拿出的证据够硬。‘兰台会’覆灭,牵扯出当年构陷谢将军的兵部侍郎钱惟庸旧事,陛下顺藤摸瓜,查出那几封‘通敌密信’的印章,与李贽书房那枚‘文渊阁宝’伪印,出自同一批匠人之手,皆与承恩公府有关。铁证如山,陛下即便想装糊涂,也装不下去了。”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谢长离,目光清澈而锐利:“更何况,如今北境狄戎又有异动,朝中能用的将领,青黄不接。陛下需要重树‘忠勇’典范,激励军心。为你谢家平反,恰逢其时。说到底,不过是帝王权衡之术罢了。”
      谢长离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臣明白。”他从未指望过皇帝的“良心发现”,所谓的“平反”,也不过是权力与利益权衡下的结果。但,足够了。有了这纸诏书,父亲的忠勇之名得以恢复,谢家亡灵得以安息,他多年的夙愿,也算达成了一半。
      “你今日来,不只是为了道谢吧?”昭华长公主问,指尖拈着一枚白子,若有所思。
      谢长离沉默片刻,缓缓道:“臣想知道,陛下对‘兰台会’余党,对……瑞王旧案,究竟是何态度?”
      昭华长公主落子的手微微一顿。
      “‘兰台会’树大根深,虽被连根拔起,但难免有余孽潜伏。陛下已下旨,各地继续严查。至于瑞王旧案……”
      她放下棋子,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大雪,声音低了几分,“陈年旧事,牵扯太广。陛下……不会轻易重提。至少,在找到确凿证据,证明瑞王确系冤枉之前,不会。”
      不会轻易重提。
      谢长离心中冷笑。
      是啊,瑞王案是先帝钦定,今上当年亦是积极参与者。
      翻案,意味着否定先帝与今上自己的判断,动摇皇权正统。
      若非万不得已,陛下绝不会自打嘴巴。
      那枚指向瑞王案的伪印,那些“兰台会”与瑞王旧部往来的线索,恐怕最终,也会被轻轻放下,或推到已死的承恩公、淑贵妃头上,不了了之。
      “臣明白了。”他低声道,掩去眸中一闪而逝的冷意。
      陛下不愿深究,但他不会放弃。瑞王案是扳倒江崇、追查军饷案背后阴影的关键,也是他追查谢家被构陷更深层原因的重要线索。
      这条路,他还要走下去。
      “还有一事,”昭华长公主收回目光,看向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永宁的婚事,陛下属意靖北侯世子。你……怎么看?”
      谢长离一怔。永宁公主的婚事?他下意识想起那夜江雪衣提及此事时,陆文舟那句“长公主似乎不太满意”。
      原来,长公主是在问他的意见?
      “靖北侯镇守北境,手握重兵。世子若尚公主,既可巩固边关,亦能彰显天恩。”谢长离斟酌道,“只是,靖北侯府与朝中某些势力,似有牵连。且北境苦寒,永宁公主金枝玉叶,恐难适应。”
      “本宫担心的,正是此点。”昭华长公主轻叹一声,“永宁这孩子,心思单纯,被陛下与本宫保护得太好。靖北侯府那潭水,不比宫中浅。嫁过去,是福是祸,难说。陛下看重的是边关安稳,朝局平衡。可本宫……只希望这孩子,能得一心人,平安喜乐,顺遂一生。”
      她顿了顿,看向谢长离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深意:“长离,你与永宁自幼相识,她视你如兄。若你……有心,本宫或可向陛下进言。”
      谢长离心头猛地一跳,瞬间明白了昭华长公主的言外之意!她竟有意撮合他与永宁公主?!是丁,他如今是忠勇公,加太子太保,身份尊贵,又无父母家族掣肘,且与永宁公主有旧谊。
      若娶公主,既全了皇家对谢家的“补偿”之意,又能将这位新晋权贵牢牢绑在皇家战车上,确实是一步好棋。
      且永宁公主对他亲近信赖,嫁给他,或许在长公主看来,比嫁给陌生的靖北侯世子,更让公主“平安喜乐”。
      可是……
      谢长离脑海中,猝不及防地,闪过江雪衣那张清冷苍白、却目光执拗的脸。
      想起他握着自己手时,那微凉的触感;想起他低声说“我在”时,那平静下暗藏的温和;甚至想起,听闻他与萧景宸在一处时,自己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与……酸涩。
      公主?娶永宁?不,他从未想过。
      以前,是因为大仇未报,无心于此。
      如今……如今是因为……
      因为他心里,似乎已经……装不下别人了。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他心中炸开,让他瞬间脸色一白,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得茶杯微微作响。
      昭华长公主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他神色有异,眼中掠过一丝讶异:“怎么?你……不愿?”
      谢长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放下茶杯,起身,躬身一礼:“殿下厚爱,臣感激不尽。只是,臣大仇初报,心绪未平,且身有旧伤,恐非公主良配。公主身份尊贵,当配世间最好的儿郎。臣……不敢高攀,亦不愿误了公主终身。”
      他说得委婉,但拒绝之意,已十分明显。
      昭华长公主静静看着他,看着他低垂的眼睑,紧抿的唇线,和那微微绷紧的下颌。良久,她才缓缓道:“你心中有结,本宫明白。罢了,此事暂且不提。只是长离,”她声音沉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或许就是一辈子。你……好自为之。”
      谢长离心头一震,抬眸看向昭华长公主。
      那双清澈睿智的眼中,似乎洞悉了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破。
      他不敢深想,只再次躬身:“臣,告退。”
      走出琼华殿,寒风裹挟着雪片扑面而来,冰冷刺骨。
      谢长离却恍若未觉,只是漫无目的地走在宫道上。
      脑海中,长公主那句“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或许就是一辈子”,如同魔咒,反复回响。
      有些人……是江雪衣吗?
      他停下脚步,望向都察院方向。雪花迷了眼,一片模糊。
      不,不该是这样。
      江雪衣是男人,是臣子,是他棋盘上的棋子,是他复仇路上的……盟友?或者,只是他一时心软,捡回来的麻烦?
      可为何,想到他,心会乱?为何,看到他与其他男子亲近,会不悦?为何,那夜醉后,会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仿佛那是唯一的救赎?
      难道……他真的对江雪衣,存了那种心思?那种……断袖分桃、不容于世的悖逆之情?
      谢长离脸色瞬间血色尽褪,比雪还白。
      他踉跄一步,扶住身旁冰冷的宫墙,胸口剧烈起伏,牵动伤口,剧痛传来,却比不上心中那翻天覆地般的惊骇与……茫然。
      他怎么会?他怎么能?他是谢长离,是靖安侯,是忠勇公,是背负血海深仇、注定要在黑暗与血腥中挣扎的孤魂野鬼!他怎么能……对一个男人,动了这般龌龊不堪的念头?更何况,那个男人,是江雪衣!是江崇的儿子!是那个刚正不阿、心怀天下、与他截然不同的“傻子”!
      荒谬!可笑!可悲!
      “侯爷?您怎么了?”沈清秋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谢长离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竟在雪中站了许久,发上、肩上已落满积雪,浑身冰冷。
      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再睁开时,已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平静,只是那眸底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沉沦了。
      “无事。”他淡淡道,声音嘶哑,“回府。”
      公事房内炭火温暖,茶香袅袅。
      江雪衣与七皇子萧景宸对坐,面前摊着厚厚的卷宗,是此次科举舞弊案中,所有涉嫌官员的案卷及拟定的处置意见。
      “江大人以为,此人该如何处置?”萧景宸指着一份卷宗,温声问道。那是礼部一名主事,涉入不深,但确有收受贿赂、篡改誊录之实。
      江雪衣仔细看过,沉吟道:“按律,当革职流放。然其主动招供,并检举同僚,或有立功表现。可酌情,流放里数减等,家产抄没,但不必株连亲族。”
      萧景宸点头,提笔在卷宗上批注,赞道:“江大人思虑周全,罚当其罪,又不失仁恕。本王受教了。”他放下笔,看向江雪衣,目光温和诚恳,“此次科举案能迅速厘清,肃清科场积弊,江大人功不可没。如今朝中正值用人之际,吏部整顿,千头万绪。江大人若肯来吏部,助本王一臂之力,实乃朝廷之幸,百姓之福。”
      又是招揽。
      江雪衣心中暗叹。七皇子确是礼贤下士,言辞恳切。
      且他办事公允,雷厉风行,短短数日,便将“兰台会”余党清理得七七八八,朝野风气为之一肃。
      若能追随这样的明主,或许真能做些实事,实现胸中抱负。
      可是……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谢长离苍白的脸,嘲讽的眼,醉酒后破碎的呓语,还有那夜紧紧攥着他、不肯松开的手。
      想起他提起朝堂黑暗时的冰冷与绝望,想起他说“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好下场”时的激动与……痛楚。
      “殿下厚爱,下官感激不尽。”江雪衣起身,拱手,声音平静而坚定,“然下官才疏学浅,且于刑名案牍之事,更为熟稔。都察院监察百官,肃清吏治,亦是重任。下官愿留任都察院,为陛下、为朝廷,略尽绵薄之力。”
      他婉拒了。
      萧景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被更深的欣赏取代。
      “人各有志,本王不强求。江大人志在风宪,刚正不阿,实乃都察院之福。日后若有需相助之处,尽管来寻本王。”他亦起身,亲自将江雪衣送至门口,姿态谦和,毫无皇子架子。
      江雪衣道谢告辞,走出吏部衙署。雪已小了些,天色灰蒙。
      他缓步走在积雪的街道上,心中并无多少遗憾。
      七皇子或许确是明主,但那朝堂的漩涡,他已然见识过。
      他不想再卷入更深的政治倾轧。
      留在都察院,做个清流言官,或许更适合他。
      更重要的是他下意识地,不想离那个人太远。不想看到他眼中,可能出现的、更深的失望与冰冷。
      这个念头让他微微一怔,随即苦笑。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在意谢长离的看法?他们之间,不过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罢了。
      如今谢家平反,科举案了,这合作,或许也该告一段落了。
      心中莫名地,有些空落落的。
      回到都察院值房,苏月见迎上来,递过热茶,低声道:“公子,方才靖安侯府来人,说侯爷……去了琼华殿见长公主,回来时脸色很不好,把自己关在书房,谁也不见。沈护卫让奴婢转告公子,若得空……可否去劝劝?”
      谢长离?他又怎么了?是伤势反复?还是因为谢家平反之事,心绪难平?
      江雪衣放下茶杯,没有犹豫:“备车,去靖安侯府。”
      马车再次碾过积雪。江雪衣心中有些忐忑,有些担忧,也有些……他自己都说不清的、细微的悸动。
      他不知该如何劝解谢长离,那个人的心思,深沉如海,难以揣测。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放任他独自一人,沉浸在那些黑暗的过往与情绪中。
      就像那夜,他紧握着自己的手,不肯放开一样。
      马车在靖安侯府门前停下。
      江雪衣下车,对迎上来的沈清秋微微颔首,径直向谢长离的书房走去。
      书房门紧闭,里面一片漆黑,没有点灯。江雪衣在门前驻足,抬手,轻轻叩了叩门扉。
      “侯爷,是我,江雪衣。”
      里面寂静无声。
      江雪衣等了片刻,又敲了敲:“侯爷?”
      依旧没有回应。但江雪衣敏锐地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压抑的呼吸声。
      他不再犹豫,伸手,缓缓推开了房门。
      书房内,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雪光映照,勾勒出窗前一个模糊的、孤寂挺直的背影。
      谢长离背对着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冰冷的雕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未散的酒气。
      他又喝酒了?江雪衣蹙眉,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间的光线与寒气。
      他摸索着,找到火折子,点亮了桌角的琉璃灯。
      昏黄的光晕散开,照亮了谢长离的侧脸。
      依旧苍白,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总是带着讥诮或冰冷的桃花眼,此刻空洞地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眼底深处,是一片荒芜的死寂,和一种江雪衣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挣扎。
      “侯爷……”江雪衣心下一紧,走上前去。
      谢长离缓缓转过身,看向他。那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审视,有痛苦,有迷茫,还有一丝江雪衣看不懂的、近乎灼热的悸动与恐慌。
      “你来了。”谢长离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酒意,“从吏部来?和萧景宸……相谈甚欢?”
      又是这种带着刺的话。
      江雪衣心中那点担忧,被这莫名的质问冲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悦。“下官与七殿下,只是商议公事。”
      “公事……”谢长离低低重复,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书房中回荡,带着一种自嘲的悲凉,“江雪衣,你告诉我,什么是公?什么是私?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他一步步走近,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江雪衣下意识地想后退,脚却像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替谢家平了反,得了爵位,加了官衔。我该高兴,对吗?”谢长离在他面前停下,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热度。他低头,看着江雪衣,眼中是破碎的光,“可我为什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为什么……觉得心里,更空了?”
      江雪衣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痛苦与迷茫,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酸涩难言。
      他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觉得任何言语,在这沉重的痛苦面前,都苍白无力。
      “侯爷,往事已矣,您……”
      “往事已矣?”谢长离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失控的激动,“不!过不去!永远都过不去!我父亲死了!我阿姐死了!谢家三百多口人都死了!他们再也回不来了!这一纸诏书,几个虚名,能换回他们的命吗?!能让我阿姐……再叫我一声‘阿离’吗?!”
      他猛地抓住江雪衣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江雪衣闷哼一声,本就未愈的内伤一阵翻腾。
      但谢长离恍若未觉,只是死死盯着他,眼中布满了血丝,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江雪衣,你告诉我……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报仇?可仇报了,为什么更痛苦?争权?可权握在手里,为什么只觉得冰冷?我……我好像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留不下……就像这手里的雪,握得再紧,终究会化掉,什么都没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哑,最后几不可闻,只剩下粗重的、带着酒意的喘息,和眼中那摇摇欲坠的泪水。
      江雪衣被他抓得生疼,却忘了挣扎,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强大、冷酷、算计无遗的靖安侯,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在他面前,展露着最深的脆弱与无助。
      心中的不悦与疏离,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心疼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他想抬起手,抹去他眼角的湿意,想告诉他,不是的,不是什么都留不下。至少,他还活着。
      至少,还有人……在乎他。
      可手抬起一半,又僵住了。
      他不敢。
      他不知道,这逾矩的触碰,会带来什么。
      “侯爷,您醉了。”他最终只是低声道,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我扶您去休息。”
      “我没醉!”谢长离固执地摇头,抓着江雪衣肩膀的手,却缓缓松了力道,只是依旧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仿佛那是最后的依靠。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江雪衣的肩上,温热的呼吸透过衣料,烫得江雪衣身体微微一颤。
      “江雪衣……”谢长离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意的含糊,“别走……别像他们一样……丢下我一个人……”
      江雪衣身体彻底僵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喉咙。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谢长离身体的颤抖,能闻到他发间清冽的冷松香混合着酒气,能感受到他额头抵在自己肩上的、滚烫的温度。
      这不是醉酒后的胡话。
      这是一个骄傲、孤独、伤痕累累的灵魂,在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刻,向他发出的、最本能的、也是最危险的……求救与依赖的信号。
      而他,该怎么办?
      拒绝?推开?告诉他这不合礼法,告诉他他们只是互相利用?
      可看着怀中这人脆弱的模样,想着他背负的血海深仇,想到他挡在自己身前时喷涌的鲜血,江雪衣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缓缓地、试探性地抬起手,轻轻落在了谢长离的背上,动作生疏,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翼翼与珍视。
      “我不走。”他听到自己用嘶哑的声音,低低地说,仿佛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我就在这里。”
      话音落下,他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人,身体猛地一颤,随即,更加用力地抱紧了他,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血里。
      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堤防,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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