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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只是长长久久地互相折磨嘛? ...

  •   墨临那句“长长久久地互相折磨”像淬了万年寒冰的钉子,楔进司命殿永恒的寂静里,也楔进我残魂湮灭后空空荡荡的胸腔。恨意是冰冷的燃料,支撑着我以近乎完美的“无事发生”姿态,应付完闻讯而来、满腹疑窦的仙吏,然后一步步走回这方属于我的、堆满命簿与既定规则的囚笼。

      殿内,千年寒玉铺就的地面倒映着穹顶模拟的星辰冷光,一排排高及殿顶的紫檀木架沉默矗立,上面是无数生灵被书写、被注定的轨迹。空气里只有极淡的、陈年墨香与纸页混合的气味,还有我袖中指尖难以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我坐回那张宽大的、冰冷的天星木案几后,摊开手掌。掌纹清晰,却空空如也。可那无形的、猩红的、将我与他缝死的线,却仿佛无处不在,勒在脖颈,缠住神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被束缚的钝痛。

      为什么?

      这三个字一旦破开冰层,便带着蚀骨的毒,疯狂滋长。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这种荒谬绝伦、撕扯不掉的捆绑?天规森严,月老掌缘,三生石定基,何等庄重肃穆,怎会出此癫狂纰漏?缝死?何等仇怨,抑或何等……不该有的因果,需要用这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将两个势同水火的仙君强行捆缚?

      墨临说要去查。他那张狂怒之下竭力维持桀骇的面容下,分明也压着同样的惊涛骇浪与不可置信。我们都清楚,这绝非寻常仙僚捉弄或月老失职所能解释。缝死三生石,触犯的是维系三界姻缘秩序最根本的法则,反噬之强,足以令施术者顷刻间灰飞烟灭。谁会冒此奇险?又凭什么能成功?

      烦躁如毒藤缠绕心神。我猛地起身,挥袖扫开案几上一册刚刚翻开、墨迹未干的命簿。册页纷飞,墨点溅上寒玉地面,晕开一小片污浊的痕迹,像极了我此刻混乱不堪的识海。

      “星君?”殿外侍立的小仙童听到动静,怯怯探头。

      “无事。”我背对着他,声音冷硬,“去将‘庚戌部’至‘甲辰部’,所有涉及异常命轨纠偏、尤其是牵扯离火宫或……南天镇守事务的卷宗,调来。”

      小仙童应声而去,脚步细碎慌乱。

      我闭了闭眼。司命殿的记录浩瀚如烟海,我并非要大海捞针。墨临每一次“误打误撞”搅乱我命格,天机实录虽有记载,但那是结果。起因呢?他为何“途经”?为何“追缉”?为何“交手”?离火宫镇守南天,主征伐,平叛乱,诛邪魔。他的行动轨迹,往往与三界动荡、战火硝烟紧密相连。

      而我的命格……那刻意安排的一次次“意外”死亡,看似平凡随机,但若与他的行动轨迹放在一处时空轴上呢?

      一个模糊的、令人心惊的猜想,不受控制地浮出冰冷的心湖。

      卷宗很快被搬来,堆在案几旁,形成一座新的、沉默的小山。我沉入其中,仙识如最细密的梳篦,掠过无数枯燥的公文记述、战报摘要、灾异记录。忽略那些冠冕堂皇的辞令,剥离无关的细枝末节,只提取时间、地点、事件核心,以及……是否有可能产生微妙的、跨越遥远距离的因果涟漪。

      司命的本能,此刻被我用来拆解自身与宿敌那令人窒息的宿命。

      日子在翻动卷宗的簌簌声与殿外星河无声流转中滑过。我几乎不眠不休,眼底凝结着寒霜,也沉淀着越来越浓的惊疑。

      碎片开始显现,拼凑。

      约莫七千三百年前,下界北荒大泽,有上古魔秽苏醒,浊气冲天,侵蚀地脉。离火宫奉命清剿,墨临率部激战七日,终以离火大阵将其焚灭。几乎在同一时段,遥远的人间南境某小国,一名因战乱流离的孤女,死于乡绅宅邸一场“意外”的火灾。命簿记录简单,天机实录……空无一物。彼时,我刚入司命殿不过千载,循规蹈矩,那一世命格尚未被“特别关注”。

      约五千年前,西海有鲛人族叛乱,与魔族勾结,掀起滔天巨浪,淹没沿岸生灵无数。墨临领天河水军一部前往弹压,激战波及海底灵脉,引发局部震荡。不久后,人间东海之滨,一名采珠女因“海底暗流突发”而溺亡。时间微妙地契合了西海灵脉震荡平息后,余波扩散至东海的时间差。

      三千一百年前……

      一千八百年前……

      六百年前……

      卷宗上的墨字,墨临每一次出征、平乱、镇守的记载,与我命簿上那些仓促潦草的“意外”死亡地点、时间,开始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若即若离的“伴随”关系。并非直接因果,更像是一种……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宿命般的“同频”。他的战场戾气与杀伐之气冲霄之时,在遥远尘世的某个角落,总有一个属于“青蘅”的凡俗躯壳,以一种看似合理却又极其脆弱的方式,走向终结。

      这不是他追着我。这是……我的“死亡”,在冥冥中,跟随着他的“杀伐”?

      更早呢?在那些“意外”死亡尚未成为固定模式之前呢?

      我仙识沉入司命殿最深处,那尘封的、几乎从不开启的“往世溯影”秘阁。这里封存着历代司命星君自身,以及部分特殊仙神早期、尚未完全定型的命轨印记,权作备份与监察之用。看守秘阁的是一尊无思无想的石傀儡,在我出示星君印鉴后,沉默地让开通道。

      我在无数漂浮的、黯淡的光球中寻找。属于我的那些,尤其是我初登仙位、尚未完全剥离凡尘因果时的印记,蒙着厚厚的尘埃。

      找到了。极早期,三四世左右的光球,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

      仙识小心翼翼探入。

      光影凌乱。是洪荒末期,天地初定不久,仙神人魔杂处,秩序未稳。那时的“我”,似乎还不是完整的司命星君,只是一缕承袭了部分“定命”权柄的仙灵,跟随当时的天帝特使,巡视下界,梳理混乱的因果线。

      画面晃动,断断续续。我看见“自己”站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焦土千里,血煞之气与未散的神通余波交织成令人作呕的雾霭。无数残魂哀嚎着,无法归入地府,因为他们的死牵扯了太多未了的因果、未偿的孽债,命运之线打成了死结。

      那时的“我”,面容模糊,周身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清光,带着初掌权柄的生涩与……一种近乎天真的责任感。我伸出纤细的、近乎透明的手指,试图去理清那些纠缠如乱麻的命运线,将它们导向应有的归处。

      就在那时,另一道极其霸道、暴烈、裹挟着冲天煞气的身影,撞入了这片因果混乱之地。

      是墨临。或者说,是少年时期的墨临。眉眼间的桀骜不驯比现在更盛,周身离火熊熊燃烧,带着刚刚经历血战、未曾平息的杀意。他似乎是追击某個漏网的强大魔头至此,看见满战场打结的因果线和哀嚎的残魂,眉头紧锁,满是不耐。

      “碍事!”他低吼一声,手中那柄尚未完全定型、却已凶威滔天的离火长枪随意一划,并非针对任何残魂,只是想劈开一条通路,继续追击。

      然而,那枪芒过处,本就脆弱的因果线被蛮横地撕裂、搅碎!无数残魂发出凄厉的尖啸,本就混乱的命轨,更加支离破碎!

      “住手!”画面中的“我”惊怒交加,清光猛地涨大,试图稳住那些崩坏的线,“你在扰乱命数!加重他们的罪孽!”

      “命数?罪孽?”少年墨临回头,眼神如燃烧的陨石,充满对这套“规矩”的不屑与烦躁,“这些东西挡了我的路,害我追丢了那魔头!他们早该死了,魂飞魄散也是活该!”

      “你!”那时的我,气得清光乱颤,却因力量远不及他,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蛮横地撕开一条燃烧的路径,扬长而去,留下一地更加狼藉、几乎无法收拾的因果烂摊子。

      为了弥补,为了将那些被他彻底搅碎、连地府都无法收纳的残魂最后一点真灵送入轮回,那时的“我”,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僭越的举动。

      我强行截取了一小段……属于墨临那柄离火长枪上、最暴烈的一缕枪芒煞气,又抽取了一丝他撕裂因果时逸散的、充满破坏与“终结”意味的命运残响。然后,将自己一缕最纯粹的、代表“定命”与“轨迹”的清光本源,缠绕上去。

      像最笨拙的匠人,试图用截然相反的材料,去缝合一道狰狞的伤口。

      我将这团混乱、冲突、极不稳定的“线”,没有导向地府,也没有投入寻常轮回,而是……以一种连我自己当时都未必完全理解的方式,将它“锚定”在了三生石附近,那片负责牵引“缘”与“劫”的混沌法则区域。

      我想用他的“破坏”,去“终结”那些无法终结的罪孽?还是想用我的“定命”,去“规训”他那无法无天的“毁灭”?

      画面在这里戛然而止,变得模糊扭曲。后续发生了什么,如何演变成今日这“缝死”的局面,已无从查考。那毕竟只是我早期、不完整的记忆印记。

      但足够了。

      我猛地从“往世溯影”中抽离仙识,踉跄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秘阁石壁上,寒意刺骨。

      原来……是这样。

      恨的源头,并非始于一百零七世的轮回追逐。

      它始于更早,始于洪荒末年的那片焦土战场。始于少年墨临蛮横撕碎因果的枪,始于那个初掌权柄、自以为能修补一切、却犯下弥天大错的“我”。

      是我。是我先动了不该动的念头,用了不该用的“材料”,将我们彼此最核心、最冲突的法则本源——他的毁灭煞气与我的定命清光——以一种极其粗暴、错误的方式,强行扭结在了一起,并试图将它“锚定”在姻缘法则的核心区域!

      那不是红线。那是……用他的火与我的冰,用他的狂与我的序,胡乱搓成的一根、充满了相互排斥与诅咒的“绞索”!

      然后,在三生石那汇聚天地姻缘法则之力的温养(或者说催化)下,在万年时光的发酵中,这根“绞索”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吸收了太多我们后来无数次冲突、对抗、互相针对时迸发的强烈情绪——那些愤怒、不甘、鄙夷、以及……或许连我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在漫长敌对中滋生出的、扭曲的关注与执念。

      它“生长”了,“进化”了,最终,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将两个名字,以最惨烈、最不容挣脱的方式,缝死在象征永恒姻缘的石碑上。

      爱?无从谈起。

      恨?早已深入骨髓,浸透神魂。

      而这恨里,又掺杂了多少是自己亲手种下苦果的悔恨?是多少是对他那份浑然不觉、却被迫承受反噬的……复杂难言?是多少是面对这无解死局时,绝望的愤怒与无力?

      我扶着石壁,慢慢滑坐在地。秘阁内无声无息,只有远处星河模拟的光,透过高窗,在地上投下冰冷斑驳的影子。

      掌心的空无,此刻却仿佛攥着一把烧红的、带着倒刺的锁链,一端连着我的心魂,另一端,遥遥系着离火宫的方向,系着那个同样被这荒谬宿命折磨、此刻想必也在疯狂追查真相的墨临。

      长长久久地互相折磨。

      原来,这折磨的种子,在万载之前,早已由我亲手,混合着他的火焰,一同埋下。

      而今,它开出了怎样一朵,猩红而狰狞的、将我们彼此缠绕至窒息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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