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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铜时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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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一点五十分,青铜器馆前厅。
沈屹到的时候,发现苏棠已经到了。她站在入口的指示牌旁,正低头看着手机。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她身上勾勒出淡淡的光晕。她今天把头发松松地束在脑后,穿了一件米白色的棉质连衣裙,看起来比平时柔软。
“没想到你来得比我还早。”沈屹走过去。
苏棠抬头,对他微笑了一下。“还好,习惯早到。”
话音刚落,前厅的门被推开。先进来的是陈默,历史系的男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背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双肩包。他手里还拿着一本摊开的笔记,边走边看,差点撞到门框。
“小心。”跟在他身后的李媛伸手拉了他一把。社会学系的李媛扎着利落的马尾,穿一件深绿色的工装衬衫,脖子上挂着个小型相机。她朝沈屹和苏棠笑了笑:“不好意思,陈默刚才在图书馆查资料入神了,差点错过时间。”
最后进来的是王骁,物理系的另一个男生。他和沈屹同班,但之前不算熟。王骁个子很高,穿着宽松的卫衣和运动裤,一进来就打了个哈欠:“午觉没睡够……这周末还得补实验报告。”
五个人在休息区的长桌旁坐下。沈屹把平板放到桌子中央,苏棠打开笔记本,陈默从包里掏出三本厚厚的参考书,李媛调整相机,王骁……王骁又打了个哈欠。
“我们先确定讲解框架。”沈屹开口,“按上周秦主任的建议,要有明确的主线。”
“我有个想法。”李媛举手,动作干脆,“我们可以不从年代或器物类型切入,而从‘问题’切入。比如第一个问题:三千年前的人,怎么做出这些东西?”
陈默推了推眼镜:“这个角度好。但需要明确技术发展的脉络。商早期到西周,青铜技术有明显的阶段性突破。如果混在一起讲,观众可能会乱。”
“那就分期讲。”王骁趴在桌子上,声音闷闷的,“早期怎么做,中期怎么改进,晚期怎么完美。像打游戏升级一样。”
苏棠轻轻笑了一声。沈屹看向她,她嘴角还带着未散的笑意,眼睛弯弯的。
“王骁说的其实有道理。”她说,“技术进步本来就像升级。但升级的不是装备,是古人对材料和工艺的理解。”她翻开笔记本的某一页,“我这周查了资料,商代中期开始出现分铸法,复杂器物可以分开铸造再组装。这就像……从做简单木凳,到做带抽屉的桌子。”
“比喻不错。”沈屹说,然后在平板上记下一笔,“那我们就按技术发展阶段分三个单元。第一单元:从陶到铜——铸造技术的起源。第二单元:合范与分铸——复杂器物的诞生。第三单元:礼与器——青铜在社会中的角色。”
“第三单元我来。”李媛立刻说,“青铜器不只是实用器,更是权力、祭祀、等级的象征。这部分能讲的东西很多。”
“第一单元我来吧。”陈默翻着自己的笔记,“我这周正好整理了早期青铜遗址的考古报告,有一些新发现可以补充。”
王骁坐直了身子:“那我……我讲第二单元?反正那些工艺原理沈屹肯定都懂,不懂的我问你。”
沈屹点头:“可以。苏棠呢?”
苏棠想了想:“我负责串场和补充。每个单元之间需要过渡,有些文献记载的细节也可以穿插进去。”
分工明确,大家开始细化内容。讨论到具体展品时,五个人起身在展厅里走动。青铜鼎、斝、爵、编钟……一件件看过去,在展柜前停留,争论,记录。
走到那套编钟前时,陈默忽然说:“你们知道吗,这套编钟出土时,钟架是倒在地上的,但钟的悬挂顺序基本保持原样。考古队花了一个多月才完全理清每个钟的位置。”
“为什么倒在地上?”王骁问。
“墓葬塌了。”陈默说,“但奇怪的是,旁边的陪葬品散落得到处都是,编钟的架子却还保持着大致结构。有种说法是,下葬时刻意做了加固,因为编钟在礼乐中太重要了。”
李媛举起相机拍了几张照片:“所以古人对待这套编钟的态度,和对待其他器物不一样。这本身就是文化态度的体现。”
苏棠静静听着,笔尖在本子上快速移动。沈屹站在她身侧,能看见她写下“编钟—特殊对待—礼乐核心”几个字,字迹工整清晰。
“从技术角度看,”沈屹开口,“编钟的铸造难度也确实是顶级的。一件钟,两个音,误差不能超过五音分。这需要铸前精确计算,铸后几乎无法大改。”
“那要是铸坏了呢?”王骁问。
“重铸。”沈屹说,“或者……接受瑕疵。考古发现过音不准的钟,可能就在不那么重要的仪式上用了。”
苏棠抬起头:“《周礼》里规定,不同等级的贵族用不同数量的编钟。如果钟铸坏了,数量不够,会不会就……不能用了?”
“有可能。”陈默点头,“礼器讲究规制,少一件可能整个一套都不能用。所以铸造时的压力可想而知。”
五个人沉默了片刻,看着玻璃后那些沉默的青铜钟。它们在黑暗中埋藏了两千多年,如今在博物馆的灯光下,依然庄重,依然带着某种不容亵渎的气息。
“我突然觉得,”王骁小声说,“咱们这讲解任务挺重的。得对得起这些东西。”
李媛笑了:“现在知道压力了?刚才谁还打哈欠呢。”
“我那是真困……”王骁抓抓头发,也笑了。
气氛轻松了些。继续讨论时,五个人的互动自然了很多。陈默会严谨地纠正年代细节,李媛会从社会结构角度提出解读,王骁虽然看起来散漫,但偶尔提出的比喻总能让人眼前一亮。沈屹负责技术的准确性,苏棠则在文献、诗意和技术之间寻找连接点。
有一次,当沈屹用专业术语解释合金流动性时,王骁露出茫然的表情。苏棠很自然地接话:“就像倒蜂蜜。太稠了流不到模具每个角落,太稀了又挂不住壁。古人要找到刚好合适的比例。”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王骁拍腿。
沈屹看了苏棠一眼。她正低头记录,侧脸在展厅的光线下显得柔和。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小时里,她不止一次地把他那些生硬的术语,“翻译”成大家都能懂的语言。
而这种翻译,她做得很自然,不刻意,不炫耀,就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
讨论告一段落,秦主任来看了看进展,提了几点建议离开。五个人收拾东西,约好下周同一时间过来做第一次完整演练。
走出博物馆时,夕阳正好。五个人站在台阶上,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一起吃饭吗?”李媛提议,“听说西门新开了家面馆。”
陈默看了看表:“我六点有选修课。”
“我约了打球。”王骁说。
“那下次吧。”李媛摆摆手。
五个人在校门口分开。陈默往教学楼走,王骁奔向操场,李媛对苏棠和沈屹挥挥手,走向另一条路。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回宿舍?”沈屹问。
“嗯。”
他们并肩走着。傍晚的风吹过来,带着初秋的凉意。路边的桂花开了,香气浓得化不开。
“陈默很认真。”苏棠忽然说。
“嗯。他准备了很多资料。”
“李媛拍照是为了做讲解时的视觉辅助吧?”
“应该是。”沈屹想了想,“她考虑得很周全。”
沉默了一会儿。夕阳把天空染成金红色,云朵的边缘像烧着了一样。
“王骁其实挺聪明的。”苏棠又说,“就是看起来散漫。”
“他物理很好。”沈屹说,“只是不喜欢一本正经。”
“那你呢?”苏棠转头看他,“你喜欢一本正经吗?”
沈屹被问住了。他认真思考了几秒:“我不知道。我做事情习惯……有条理。”
“看出来了。”苏棠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很快消失在嘴角,“不过有条理是好事。我们组需要有条理的人。”
走到岔路口,两人停下。
“下周见。”沈屹说。
“下周见。”苏棠点头,走向七号楼。走了几步,她回过头,“对了,谢谢。”
沈屹疑惑:“谢什么?”
“今天讨论时,你帮我补充了几个技术点。”苏棠说,“不然我会漏掉重要信息。”
“你也帮了我。”沈屹说,“那些比喻……很有用。”
苏棠又笑了笑,这次笑容停留得久了一些。然后她转身,消失在宿舍楼的门洞里。
沈屹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的方向。夕阳已经沉下去大半,天空从金红变成深紫。他想起今天在博物馆,她低头记录时垂下的睫毛,她解释比喻时温和的语气,她听到有趣信息时微微发亮的眼睛。
还有刚才,她说“谢谢”时,颊边那个很淡的酒窝。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宿舍楼。路过一株开得正盛的桂花树时,他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口气。甜香沁入肺腑,带着秋天特有的、清冽又温柔的气息。
回到宿舍,沈屹打开电脑,开始整理今天的讨论记录。文档打到一半,他停下来,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博物馆项目”。里面又建了五个子文件夹,分别标着五个人的名字。
在“苏棠”的文件夹里,他存入今天记录的、她提到的所有文献出处和比喻案例。在“参考”一栏,他输入:“关注文献与技术的连接点。比喻能力优秀。思考角度独特。”
写完盯着屏幕看了几秒,他又加上一句:“沟通协调能力好。”
然后保存,关掉文件夹。窗外的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远处传来隐约的吉他声,有人在阳台上弹唱,歌声在夜色里飘得很远。
沈屹站起身,走到窗边。夜色中的校园灯光点点,像倒过来的星空。他看了一会儿,回到书桌前,重新打开文档,继续工作。
而此刻的307宿舍,苏棠刚推开门,就听见林薇在打电话:
“对对,就是那个意思……哎呀你不懂,那种氛围特别微妙……”
看见苏棠进来,林薇匆匆挂断电话,扑过来:“怎么样怎么样?今天五个人一起?”
“嗯。”苏棠放下包,“大家都很认真。”
“上次那个跟你打招呼的人呢,叫什么来着……有没有和你说什么特别的?”
苏棠想了想:“你说沈屹啊,就讨论了编钟的铸造工艺。”
“就这?”
“就这。”
林薇失望地躺回床上。苏棠坐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翻到今天记录的那一页。在关于编钟的笔记旁边,她无意识地画了一个小小的钟形图案,笔触很轻,很随意。
窗外,夜色渐深。博物馆里的青铜器在黑暗中沉默,而五个年轻人关于它们的讲述,正在一点点成型。那些千年前的金属,那些古老的纹饰,那些被时间打磨过的光泽,将在五个不同的声音里,获得新的、年轻的生命。
而有些东西,正在这些年轻的碰撞中,悄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