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幸运星》咬一口饼酥

2、被打乱的时刻表

　　周踏海的生物钟比教室墙上的石英钟还要精准。

　　晚上十点半，台灯会准时切换成暖光模式，他放下手里的《天体演化简史》，起身去厨房倒一杯温水——水温必须控制在三十五摄氏度左右，这是母亲从营养师那里听来的“最佳睡眠水温”。凌晨六点十五分，窗帘会被定时开关自动拉开一条缝，刚好让第一缕晨光落在书桌的右上角，那里摆着他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一的所有奖状，按年份码得整整齐齐，像一叠厚厚的标尺。

　　但周三这天，他的时刻表第一次出现了偏差。

　　早读课刚结束，周踏海正把英语课本按页码理齐，准备放进书包左侧的夹层——那里永远只放当天要用的教材，厚度误差不超过一厘米。旁边的沐幸星突然“呀”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懊恼。

　　他转头时，看见她正把书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往外倒：笔记本、笔袋、半块没吃完的巧克力、一本封面磨损的《哈利波特》，还有个银色的金属小盒子滚到了他的椅子底下。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堆东西上，显得乱糟糟的，却有种鲜活的烟火气，和他井井有条的桌面形成了鲜明对比。

　　“找不到了，”沐幸星皱着眉，手指在书本里翻来翻去，“我记得带来了的……”

　　“找什么？”周踏海问。他的目光落在椅子底下的金属盒上，那盒子是星形的，边角打磨得很光滑，看起来像个精致的饰品盒。

　　“学生证，”沐幸星抬头时，额前的碎发滑下来，沾在鼻尖上，她随手一捋，露出点无奈的笑，“昨天教务处的老师说，今天要收上去登记信息，我明明记得塞进书包了的……”

　　周踏海弯腰捡起那个星形盒子，递过去。“这个是什么？”

　　“哦，这个是放耳钉的，”沐辛星接过来，打开给他看——里面铺着深蓝色的丝绒，嵌着三对银色的星星耳钉，“我妈妈送的，说戴着像‘幸运星’本星。”她笑着晃了晃盒子，耳钉在阳光下闪了闪，“不过学校不让戴首饰，我就只好收起来了。”

　　周踏海的视线在那对最小的星星耳钉上停了半秒。那耳钉的星星角很尖，让他莫名想起她笑起来时，左边虎牙上的那个小缺口。

　　“再找找课桌里？”他提醒道，目光扫过她乱糟糟的桌肚——那里塞着皱巴巴的草稿纸，还有半包没拆封的柠檬糖，糖纸的颜色亮得晃眼。

　　沐幸星果然在课桌深处摸到了个硬壳小本子，抽出来时，学生证的边角还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找到了！”她举起学生证晃了晃，照片上的女孩扎着高马尾，笑得比现在更张扬些，背景里隐约能看到伦敦眼的轮廓，“昨天夹在笔记本里了，果然是我的风格。”

　　周踏海看着她把学生证塞进校服口袋，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他想起自己的学生证永远放在钱包的夹层里，和公交卡、图书馆借阅证一起，按厚度从左到右排好，三年来从没变过位置。

　　“对了，”沐幸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笔袋里抽出一支荧光笔，在他的物理练习册上圈了道题，“昨天那道卫星题，我回去想了想，其实还可以用开普勒第三定律解，更简单。”她的笔尖在纸面上划过，留下道亮黄色的痕迹，“你看，这里的周期平方和轨道半径立方成正比，直接代入数值就行，不用绕到向心力公式……”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说话时特有的节奏感，像在念一首没谱的小诗。周踏海侧耳听着，闻到她身上飘来的淡淡柠檬味——不是糖果的甜腻，更像刚切开的柠檬，带着点清爽的酸。他低头看着那道被圈住的题，突然发现自己昨天居然没往开普勒定律上想。

　　“你物理很好。”他说，语气里带着点真诚的惊讶。

　　沐幸星挑了挑眉，把荧光笔转了个圈：“在英国时，物理老师总夸我‘像颗停不下来的质子，对所有公式都充满好奇心’。”她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不过语文就惨了，以前背《登高》，‘艰难苦恨繁霜鬓’，我总把‘繁霜鬓’说成‘冰淇淋’，同桌差点笑晕过去。”

　　周踏海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弯。他想象了一下她念错诗句的样子，大概会皱着眉，把“冰淇淋”三个字说得特别重，像在抱怨这个词为什么要和“苦恨”放在一起。

　　“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划重点。”他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帮忙——以前就算有同学来问问题，他也只是把解题步骤写清楚，从不会多说一句。

　　沐幸星眼睛亮了亮：“真的吗？那太好了！我觉得你们的文言文像密码，每个字都认识，拼在一起就不知道在说什么。”她从书包里抽出语文课本，翻到《登高》那页，上面用红笔写满了英文注释，“你看，我把‘渚清沙白鸟飞回’翻译成‘clear water, white sand, birds fly back’，是不是特别没意境？”

　　周踏海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英文，突然觉得课本上的杜甫诗好像活了过来。他拿起笔，在“鸟飞回”旁边写了“盘旋往复，似有不舍”，笔尖顿了顿，又补充道：“像迷路的鸟，找不到方向。”

　　沐幸星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天，突然拍了下手：“我懂了！不是单纯的‘飞回来’，是飞得犹豫，对不对？就像我刚到京市时，站在路口看导航，明明知道往哪走，脚却迈不动。”她的比喻很奇怪，却精准得让周踏海愣了愣。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独自坐地铁去父亲公司，提前半小时查好路线，每站的换乘时间都记在手机备忘录里，全程没浪费一秒钟。他从没想过“犹豫”是什么感觉。

　　“叮铃铃——”预备铃响了，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沐幸星迅速把课本收起来，冲他做了个“下课聊”的口型，转身坐直了身子。

　　周踏海却在走神。他看着自己写在课本上的那行字，又想起沐幸星说“像迷路的鸟”时，眼里闪过的那点迷茫——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情绪，却莫名觉得，比课本上的铅字更生动些。

　　上午的课过得很快。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满了函数图像，历史老师讲着辛亥革命的历史意义，周踏海像往常一样认真记笔记，却总在不经意间，听到旁边传来的翻书声、笔尖敲桌面的声音，甚至还有沐幸星偷偷打哈欠时捂住嘴的轻响。这些细微的声音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原本平静的心湖里，一圈圈地漾开涟漪。

　　午休时，周踏海习惯性地拿出自带的便当——母亲早上准备的，米饭、青菜、清蒸鱼，分量精确到克，装在深蓝色的保温盒里，像一份精心设计的营养配方。他刚打开盒盖，沐幸星就凑了过来，眼睛瞪得圆圆的：“哇，你带饭啊？看起来好健康。”

　　她的桌前摆着一份刚从食堂买来的麻辣烫，红油在碗里晃悠，撒着大把的香菜和芝麻，香气浓郁得能飘到前三排。

　　“食堂的麻辣烫超好吃，”沐幸星用筷子夹起一串鱼丸，递到他面前，“你要不要尝尝？他们家的鱼丸是手工做的，□□弹弹的。”

　　周踏海下意识地想拒绝——母亲说外面的食物油脂太高，不健康。但他看着沐辛星举着筷子的手，指尖沾了点红油，像抹了层亮晶晶的釉彩，拒绝的话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就尝一个。”他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轻。

　　鱼丸确实很弹，带着点微辣的麻，和他平时吃的清蒸鱼完全不同。辣味在舌尖散开时，他看见沐幸星正盯着他的便当盒，眼睛里写满了好奇：“你的鱼看起来好嫩，是不是放了柠檬汁？”

　　“嗯，”周踏海点头，“妈妈说可以去腥。”

　　“我妈妈做饭也爱放柠檬，”沐辛星突然笑了，嘴角沾了点芝麻，“她说酸的东西能让人开心。”她低下头，飞快地吃掉半碗麻辣烫，抬头时，鼻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不过我还是觉得，麻辣烫比清蒸鱼更让人开心。”

　　周踏海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觉得手里的便当好像真的有点寡淡。他把便当盒往她那边推了推：“鱼给你吃吧。”

　　“可以吗？”沐幸星眼睛亮了，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鱼肉，吹了吹才放进嘴里，“哇，好嫩！比我在英国吃的炸鱼薯条好吃多了！”她吃得一脸满足，像只偷吃到糖的小松鼠。

　　周踏海的心里突然涌上一种陌生的感觉。不是帮助别人的成就感，也不是分享的快乐，更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终于听到了回声。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周踏海正在做化学竞赛题，沐幸星却在旁边转着笔，看起来有点坐立不安。她的目光时不时瞟向窗外，手指在桌肚里摸来摸去，最后干脆转过头，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

　　“周踏海，”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说什么秘密，“你知道附近有卖糖画的吗？就是用糖熬成糖浆，画成龙啊凤啊那种。”

　　周踏海愣了愣。糖画？他只在小时候跟着奶奶去庙会时见过，后来母亲说“不卫生”，就再也没吃过。“好像在胡同口的老街上有。”他说。

　　“真的？”沐幸星眼睛亮了，“我昨天路过看到的，那个老爷爷画的星星特别像！但是当时要上课，没来得及买。”她转着笔，突然压低声音，“下课后，你能带我去吗？我不太认识路。”

　　周踏海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因为今天下午有奥数补习班，六点开始，他必须在五点半前赶到市中心的培训学校。从学校到老街再到补习班，时间根本来不及。

　　但他看着沐幸星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的睫毛很长，眨眼时像两把小扇子，扇得他心里有点发痒。

　　“补习班……”他犹豫着开口，想说自己六点有课。

　　“就去十分钟！”沐幸星立刻接话，举起手指比了个“十”，“买完糖画我就送你去补习班，保证不耽误你时间。我查过地图了，老街离这儿只有两站路，走路十分钟就到。”她像是怕他不信，从书包里掏出手机，点开地图给他看，“你看，路线都查好了。”

　　周踏海看着手机屏幕上规划好的路线，又看了看沐幸星眼里的光，突然觉得，偶尔打乱一次时刻表，好像也没什么不行。

　　“……好。”他听见自己说。

　　放学铃声响起的瞬间，沐幸星已经收拾好了书包，拉着周踏海的手腕就往外冲。她的手很暖，带着点麻辣烫的余温，攥得不算紧，却让周踏海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拉住了，再也迈不开往校门口走的脚步。

　　“快点快点，”她回头冲他笑，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个轻快的弧度，“去晚了，老爷爷该收摊了！”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并排投在走廊的地板上。周踏海看着自己被她拉住的手腕，又看了看前方那个蹦蹦跳跳的背影，突然觉得，今天的夕阳好像比往常更暖些，连空气里都飘着点甜甜的、像要冒泡泡的味道。

　　他的时刻表确实被打乱了。但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觉得烦躁，反而有种莫名的期待——期待那个画成星星形状的糖画，期待接下来要走的、从未在他规划里出现过的老街，更期待……身边这个像颗小太阳一样的女孩，会带他去往什么样的地方。

　　走到校门口时，沐幸星突然停下脚步，转头问他：“对了，你的奥数补习班，是不是在XX大厦？”

　　周踏海点头。

　　“那太好了，”沐辛星笑得更灿烂了，“我爸爸公司就在那附近，我可以顺路送你！”她晃了晃手里的手机，“你看，我连共享单车都约好了。”

　　周踏海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两辆共享单车图标，突然觉得，自己十八年的人生里，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兵荒马乱”却又莫名让人期待的时刻。

　　他低头笑了笑，跟着沐幸星往街角的共享单车点走去。晚风吹起他的校服衣角，带着点夏末的暖意，也带着点柠檬糖的清香——那是属于沐幸星的味道，是他白开水一样的日子里，突然闯入的第一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