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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爱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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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我宣告放假。韩晓在家准备了成套的野营工具,我们说好,要去大自然放归心情,扫却这多日来连绵不绝的厄运。
刘以西在放假前的最后一天来找我,高三他会做六班的班主任,他建议我转到他班级,并暗示能够争取到保送的名额。
我曾经如此地欣赏着他的才华,却没有想过在他饱满激情的文字下,竟然藏着这么一个隐晦虚伪的灵魂!
在教学楼冗长的走廊上,我直言回绝了他的好意。
刘以西似乎毫不惊讶。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镜,透明树脂片下一双浅褐色的眼睛闪着我所不习惯的冷漠,“方南,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我很早就提醒过你,要疏离不该接近的人。你看你现在,不求上进,自甘堕落。”
我笑了,“我不愿意转班而已,何来堕落之说?”
刘以西看了眼身后驻足的男生,男生识相地走开后,他才低声问道:“方南,你就那么恨我么?告诉我,是韩晓让你恨我的么?”
“他的确能够左右我的爱恶,”我敛起笑,“但是我脱口的话,一定是署名我方南的名字,和其他人都没有关系。当然,若是我有朝一日能够出书,我也一定会正大光明地标上自己的名字,而非借以他人的美貌来当宣传。”
刘以西微一怔,“方南,你不该是那么刻薄的人。”
“我只是言词刻薄罢了,哪像你,一句话,扼杀了韩晓一生的前途。”说完,我走回教室,丝毫不理会身后人的叫唤。到此为止吧,不幸由他人开启,让我们亲手终结。
◎◎◎
韩晓筹足了欠款,下午去了然然唇色。老板娘借给他一百万,要求他在一个月内归还并附上二十万的利息。我不知道韩晓如何说服老板娘借钱的,他那些卓越的口才到了我跟前全部转化成了幼齿的撒娇声。
最近信件泛滥,而且千篇一律。清空邮箱的时候,我看到了凉夏。
他带了一顶灰色的单檐帽,雪白T恤,宽松的运动长裤,见到我时,停下了按电梯的手,转过身,冲我微微一笑。这样的凉夏,竟让我有了几分见到阳光的错觉。
“嗨。”他走了过来,目光微微停滞在我手中的红色信件,“最近经常见到你的邮箱爆满。”
“有个有着变态控的大叔不停地在给我写情书,骚扰着我的邮箱。”我说着,将叠成柱的信件一股脑儿丢进了边上的垃圾箱。
凉夏说:“我想这可不是情书,该是婚礼的邀请函,方南,你这样亵渎朋友的邀请太不人道了。”
“你偷看我信件?”
“有几次邮箱扑满了,我从地上捡过几封。”凉夏无辜地耸肩。
“凉夏,那是我妈妈再婚的通知书。”我说着抬头,平静地看着凉夏微笑的嘴角渐渐僵硬。
叮——一声电梯门开,我走了进去,凉夏急急追了过来,“方南!”
“还有事吗?”
他怔了怔,有些尴尬地伸出手,撸了撸遮掉眼的刘海,“为什么你妈妈要给你寄那么多封请帖?”
“也许不是她寄的,”我想起了那个姓欧阳的男人,“反正结果都只有一个,我不会去祝福她。”
凉夏指责起我:“方南,你真是个坏孩子,妈妈就算是再婚,你也该祝福她。”
我撇撇嘴角,“对,对,我真该去,当着她和我新任继父的脸,捧上九十九朵波斯菊,祝福他们白头偕老恩爱久久!”
“方南,你对韩晓真好,对你妈妈真残忍。”凉夏皱眉。
“是吗?”我讥诮地笑,“韩晓出门了,不然他会告诉你,什么是难熬的痛苦,什么是真正的残忍。这些都是我们伟大的父母赋予我们的,我们永记在心,毕生难忘!”
“你们两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电梯上的数字跳到了17,我正要出去,凉夏突然拉住了我。
“你们知道什么是痛苦吗,你们真的知道吗?!”
他失态地在我耳边大吼着,我的手臂被他粗暴地勒出一长条血痕。
“你、我,还有韩晓,我们都是17岁,你们以为自己有多么不幸吗?你们有没有被饿上过三天的经历?你们有没有被一群酒鬼拖进角落□□过?你们有没有被人逼着去做这做那、做着一些我至今都觉得自己好脏的事?!”
凉夏哭了,他忽然抱头大哭,松开了我的手,沿着电梯内壁滑坐在地,渐渐地,他倦缩到了电梯一角,“你们知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们……”
眼泪在他苍白的脸上纵横,一滴滴打湿了他雪白的T恤。
电梯停留在17楼。电梯的门,开了合,合了开,17这个我们共有的数字,像一根凶狠的鱼刺,牢牢地扎入了他的喉塞。
我呆呆地望着他,无语哽咽。
许久,物业的管理人员以为电梯故障,爬上了17楼才看到是被我们两个霸占了。他面无表情地将我们赶出电梯。我拖着凉夏,一路跌跌撞撞地,走进了自己的家门。
凉夏脱下了帽子,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惶恐的绝望。
我用热水替他泡了杯咖啡,递到了他的跟前。
“凉夏,你说的那些,我和韩晓都不曾经历过。”我抽出了长椅,让他沿着桌边坐了下来,“我们所承受的,也许还不及你的十分之一。”
凉夏低低抿了口咖啡,红着眼睛,道:“刚才我太激动了,方南,对不起。”
我们陷入了沉默的死圈。
凉夏细细地啜着咖啡。他的十指修长,握住玻璃杯的时候,在灯光隐约的折射下,显得尤其精致。他真是个漂亮的男孩,眉、眼、口、鼻、唇,所有的一切,完美得毫无瑕疵。可他的美丽是萧条的,只能渐渐枯萎、等待凋谢。
铁门被轰的一声踢响,韩晓恼怒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方南,我看到一双男人的运动鞋放家门口!你这个坏蛋,背着我——”他跑到了厨房门口,嘴里的斥责戛然而止。他盯着凉夏脸上难掩的泪痕,不解地:“他是怎么了?”
凉夏局促地站起了身,“没,没什么!我走了,方南!”
他转身,经过门口的时候被韩晓一把抓了下来。
“等等,方南的手是怎么回事?”
闻言,凉夏一顿,韩晓粗鲁地将他揪回了桌边。瘦削的凉夏像根无力的稻草,被他轻而易举地按到了桌面上。
这家伙眼真尖。我无奈地,“韩晓,放开凉夏,我是不小心刮破的。”
韩晓仍旧按着不放,他用手拍打着凉夏的脑门,“问你呢,别让方南为你开脱,你这个没出息的!”
“韩晓!”
我冲了过去,抓开了韩晓的手,“谁让你打人了?!凉夏是我的朋友!”
“那么快就做朋友了?他居心不良,更要打了!”韩晓甩掉我的手,拧起凉夏的胳膊,往边上拖。
凉夏微弱地反抗着,眼底积满了沉重之色。
“韩晓!”我尖叫着,扑上去抓住了凉夏的另一只手,“你要把他拖到哪里去?”
“阳台,我要把他丢下去,脏死了!”
凉夏的嘴角牵起了恍惚的笑。他干脆放弃抵抗。他也许一直在等着这一天,从高高的楼台坠下,让腐朽的肢体粉碎,让污秽的灵魂重塑。
我被韩晓震怒,直接甩手丢了一记耳光!
啪,清脆的一声。韩晓吃痛地皱眉,捂着脸,丢掉了凉夏。凉夏狼狈地坐到地上,他的手还软软地握在我手里,他抬眼望向我,痴痴地笑了起来。
我顿时有了种错觉,仿佛方才的那一声不是韩晓挨打,而是凉夏的心被生生踩碎的声音。
“到底是怎么了?”韩晓揉揉脸颊,不耐地问。
◎◎◎
我从来不觉得性别差异有多大的影响。然而此刻,我不得不承认,在处理某些事情上,韩晓要比我冷静得多,或者说,冷酷得多。
凉夏是从孤儿院里逃出来的。看门的守卫赌钱输了一屁股债,被高利贷逼到死角,就动起了他的脑筋。在别人的眼里,他们不过是被大人丢弃的垃圾,是没有主的物什,谁都可以肆意买卖。凉夏用削笔尖的刀片勾破了装裹自己的麻袋,死里逃生之后,再也不敢回到孤儿院。
之后漂泊流浪,卖笑或是卖肉,不过是出于卑微的生存本能。
“我觉得自己好脏,尤其是……站到你们边上。我每天都冲三遍澡,可是,我是再也洗不干净了。”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脑袋像个断了线的木偶娃娃,有一下没一下地,冲我笑。
韩晓皱起了眉,弯下腰,轻松地将他提起,丢到了客厅沙发上。他走到桌边,拿起桌上凉夏喝了一半的咖啡,穿过我,“囡囡,你当着别人的面打我。”
他说完,径自走到厨房尽头,水龙头哗哗作响,他默不作声地洗起了杯子。
我走回厅内,看到凉夏躺在沙发上,眼角淌落一行细泪。
“凉夏,韩晓他不是故意的。”
“也许他本来就没说错。”凉夏伸出手,轻轻撩开他的领口,里面的皮肤,布满了指甲划痕和牙齿啃咬的痕迹,有的是新伤,血红血红的,有的是多年遗留,一片干巴巴的褐色。
我无话可说。
安慰这种事我是新手,当人在面对巨大苦难的时候,几句微不足道的嘘寒问暖根本没用。
“凉夏,还喝咖啡么?”韩晓站在门口,手里提了一打玻璃杯。
凉夏显然对他的问候受宠若惊,仓促地从沙发上坐起,看看韩晓,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我身上。
韩晓笑:“喝咖啡不用跟方南请示。”
我探过身,从墙边的柜子上抽出几张纸巾,走到凉夏跟前,递给他。“他是怕你在咖啡里下毒。”
韩晓走了过来,手里的杯子一个接着一个,在凉夏的面前,敲碎。
凉夏惊恐地望着他。
地上密密麻麻的玻璃碎片,每一块都可以剜破他的喉咙。
韩晓说:“我的咖啡你不敢喝,是因为咖啡苦还是因为你讨厌我?刚才我真想把你从楼上丢下去,不是假的,你问方南,我绝对可以做出这种事。”
“韩晓……”我欲开口,他伸手抵上了我的唇。
他轻蔑地瞥了眼凉夏敞开的胸口,“我不觉得我和方南值得你去嫉妒,你痛苦么?也许是的。可你为什么不去死?既然那么痛苦,干嘛不去死?跑来跟我们炫耀你的痛苦,可以减轻你的不幸么?”
韩晓抓起我被指甲刮伤的手臂,拖到凉夏眼前,“看看,除了她刚来我家那次,她大概这辈子没挨过打!这只猪活了十七年,你是第二个弄伤她的人,她对你说过什么了么?她甚至同情你,为了你还打我一巴掌!告诉我,你的痛苦是什么?究竟是他人给你痛苦,还是你在自寻麻烦?”
凉夏的眼,黯淡而迷蒙。他曲起了腿,将自己塞进了沙发的一角。
“你们没有被抛弃过,你们不懂……”
韩晓笑了起来,“凉夏,知道什么是心灵放逐么?”
“认识方南以前,我自杀过十四次。”他平静地说道。
我张大了眼睛,这是我所不认识的韩晓。很早以前,妈妈有提醒我,他是个性格怪异的孩子,让我疏远他。我以为妈妈指的不过是韩晓的自闭,却没想过是自杀。
凉夏停止了低声啜泣,同样不敢置信地看着韩晓。
“我有钱,很有钱,我还有一个显赫的家庭背景,除了学业,父亲对我几乎是有求必应。或许你会以为我是百无聊赖地玩新潮,玩刺激。我记得有次,我当着父亲的面将手腕割破,结果……他不过是冷漠地拿起一边的电话,喊来家庭医生。”
“对你而言最大的痛苦是抛弃,对我而言,对方南而言,我们最大的痛苦是冷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自以为是地跟我们比较谁更不幸,这种没营养的事方南竟然还会跟你做!自怨自艾有什么用?要我是你,就把赚来的钱用去读书,而不是窝在阴暗的房间里默数自己的苦难。”
我把凉夏请进了卧室,他需要安静地思考一些问题。他看到满屋子的乌龟时微微一怔,不过没有多问什么,躺上床就闭了眼。
韩晓趴在沙发一角,脑袋仰得半天高,嘴角微掀,“方南,我厉害吧!”
我坐到沙发边,伸出手,拍拍他的大头。
“孩子,满地的玻璃渣子,你弄的,你负责清扫。”
“呜,你刚才打我。”韩晓拉过我的手,眼睛扫过上面的刮痕,“痛么?”
“痛。不过没有凉夏痛。”
“他是很可怜。”韩晓良心发现地道。
“那你刚才还欺负人家。”
“……我这不认错了么?”韩晓翻了个身,将大头枕上我的手臂。
“你有认错?我怎么没听到?”
“喂,我请他喝我的咖啡,让他睡我的床,这还不算认错啊?”韩晓张着眼睛,争辩道。
我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捏捏他的鼻尖,“韩晓,你真自杀过那么多回?”
“哪有,我吃饱了没事往身上捅刀子呀!”
“……”
正当我默哀着我那被糟蹋了的同情心时,韩晓复又道:“只有一次,妈妈死后,不过不是我刚才说的那样。我家没有家庭医生,也没有爸爸,我在阁楼割破的手腕,那时岁数小力道轻,没死成。醒来时,照进阁楼的阳光是发霉的,身体是发臭的。没人管我,呵,方南,只有你这只猪,会因为我突然消失不见了,急得不敢睡觉。”
我想起了那夜的疯狂,低头看着韩晓快咧到耳根的嘴角,坏心地狡辩道:“你怎么知道我急得不敢睡觉?也许我是一觉睡醒了,顺便看看你死了没。”
“我就是知道!”韩晓怒,一下子坐起身。
“我就没!”
“呜,”韩晓耷拉下脑袋,“囡囡,你太坏了,我的心灵再度受创了。”
我推推他的脑门,指着地上的玻璃渣,“扫地。孩子,我可没心思理会你的什么小心灵。”
韩晓瞪着满地的碎片,“应该让凉夏扫!”
韩晓洗完澡出来,我已经把地上清扫干净了。他扬起笑,跑我跟前,“方南,我们出去吃饭!”
我转过头,看到时针指向十点,思及明天放假了,不用再上课,于是便答应了。
韩晓炒股很厉害,吃饭的时候他告诉我,原来一只小乌龟不是等于一百块人民币,而是一百美金。于是我立即起身,把喝了一半的可乐罐头挪开他的嘴,拖着他去了市内最大的旋转餐厅。事后我解释说,这叫物尽其用。
两个人吃得饱饱到家,都忘记屋里还有一位在静养心灵创伤。
韩晓说:“方南,你有没有帮凉夏带吃的?”
我尴尬一笑:“我不是嘱咐了你,要帮他带么?”
韩晓愣了一下,随即,怒:“方南,你真卑鄙!”他气冲冲地又去冲了次澡,浴室出来以后快步地赶下楼,待上来时,手里拎着厚厚一打饭盒。
我闻到了饭香,凑了过来。“韩晓,我想吃夜宵了!”
韩晓护住怀里的饭盒,将我推开,“去去,洗澡,你脏死了!”
他走进了卧室,很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睡得跟死人似的,囡囡,这家伙真是晚上上班的么?做到一半睡着的话,客人不会扣他钱呀?”韩晓将盒饭放到茶几上,一个个打开,顿时香味四溢。
我咽了咽口水,“让他睡吧,高级饭店里的东西不解饥,我又饿了……”
韩晓闻言,抬头,鄙视我:“猪!”边说着,抽出了筷子,夹起一块回锅肉,凶狠地朝我嘴里一塞。
“对了,”我嚼着肉,津津有味地道,“晚点你跟他睡吧,沙发上不够挤两头猪。”
韩晓放下筷子,愤怒地:“我不要和他睡!”
我漠然地捡起他的筷子,继续吃了一口菜,“那我和他睡好啦,你睡沙发。”
韩晓想了一下,绕过茶几,将他刚洗完湿漉漉的大头塞我怀里。“囡囡,你就忍心让那么瘦小的我去跟一头大灰狼睡一张床?”
“错了,孩子。”我摸摸他的额头,确信没有发烧,“你是狼,他是小羊羔。”
“方南,凉夏是同性恋!”韩晓不依不饶。
“我知道。”我一怔。我确实没有韩晓来得敏感,那天在然然唇色里看到凉夏,我就该猜到了。
韩晓委屈地望着我,“囡囡,你真坏,夺去了我的清白之后就把我当破鞋丢给凉夏了!”
我手上的筷子一顿,嘴里的肉霎时变了味。
“韩晓,把你的狗头挪开,你嫌弃凉夏,我不嫌弃,我去跟他睡!”
韩晓猛然抬起头。他望了我半晌,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
“囡囡你不爱我了,呜,我去跟凉夏睡,呜呜呜,我要告诉他,我也被人抛弃了!”
◎◎◎
次日一早,韩晓早早起身,他去了股市,打算把帐户都转现,供我们去旅游的时候挥霍。我知他父亲目前面临的生意纠纷,韩晓的天赋应该能够帮上忙,可是我不敢问韩晓,他的天赋遗传自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他心头永远的伤口。
凉夏醒了,我正在看电视。
他走出房门的时候,歉疚地一笑,“方南,昨天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抬抬下巴,指着一边桌上的点心,“韩晓买的,他喜欢以行动表达他的歉意。”
“韩晓他……后来晚上和我谈了很久。”凉夏走了过去,拖出长椅,坐了下来。
我微讶道:“你们大半夜的不睡觉,还谈心了?”
凉夏啃了一口面包,点点头。“方南,我好像……喜欢上韩晓了。”
啪嗒,我的遥控板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