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青诤

105、小小王子

　　小王子约翰觉得，父王是个让人又害怕又想亲近的人物。哥哥姐姐们都和他相处得不错，自己是最小的，因此跟在母后身边，每天早晨他去例行工作之前总会来到餐厅，吻一吻母后，也例行公事的吻他一下，他就回一声：“父王，早安。”然后男人迈着大步走了，哎哟，他简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觉得父王不喜欢他。他会指导理查德剑法，让亨利时刻跟在身边，而自己呢，就是有时候帮他脱脱靴子。
　　这时候男人会问他：“今天乖吗，约翰？”
　　他点头，男人就会由上而下打量他，他变得紧张，觉得那眼神里总含着什么。
　　他母后笑着说：“这孩子聪明伶俐着呢，不知为什么，在你面前话不多。”
　　……因为他太想说好了，所以每个字回之前都会想清楚，于是悲剧。
　　“长得跟个小姑娘儿似的。”男人笑。
　　他会在祈祷时偷偷看他，他觉得父王真是太高大了，就像巨人一样。
　　有时他也会趁男人睡着了瞄。男人摊开身子在靠椅上，两脚舒服的伸长在脚凳上，他有时在练琴，确定他睡着了，就小心翼翼停下，看别人都不在，便蹲在琴凳上，认认真真地望着他——呵呵，男人一次也没发现过。
　　转眼快到父王生日了。
　　他不但是他的父亲，还是英国的王，法国最大的领主。
　　他的生日总会收到许多礼物，很热闹。
　　哥哥们似乎都不怎么喜欢他，按乔弗里的说法，是“父王可没有领地再分给你了，可怜的小约翰。”
　　他不太懂。但他第一次知道生日不但可以收到礼物，还可以送出礼物。
　　于是他想给父王送礼物。
　　但他不知道问谁。
　　哥哥姐姐们会给父王准备礼物吗，准备什么礼物？母后太忙碌，一整天也不见得有时间跟他说说话；问家庭教师？她一定会惊呼他还太小的。
　　于是小王子想啊想，想啊想，啊！给父王画一幅画好了！
　　他一下高兴起来，可费了半天劲也没想到要画什么。
　　当然该画父王英勇神俊的样子，他对自己道。
　　于是接连几天，他暗下决心，一定要鼓足勇气多瞅瞅父王的样貌，只要男人来了，他就想尽办法呆着，不叫退下他绝不走。
　　内中揣摩了几日，这天男人似乎特别累，文件还摊在桌上，一只手在靠背长椅的扶手上打着拍子，慢慢地拍子没了。他休憩了一会儿，小王子就从头看到尾，直到男人惊起，想起什么事般，匆匆走了。
　　小王子自认时机成熟，神态形貌胸怀熟稔，迫不及待下笔，见桌上正叠的纸张，马上抽了揣在怀里，顺便端起羽毛笔墨水台，趁母后送父王，猫头就走。
　　他赶到小花园里，找个地方趴下，阳光下，将纸反过来，一张张开始画。
　　第一张画了几笔，不满意，扔掉。
　　第二张，脸到一半了，感觉不对，扔。
　　第三张，第四张……
　　太阳渐渐落下，不知画了多少张了，直到纸张告罄，小王子才爬起来，甩甩手腕，满意地瞅着自己作品。
　　但王后寝殿里已经乱成一团了。
　　“萝丝！你没看见陛下放在桌上的文件吗？那是大主教贝克特呈的，十分重要！”
　　“陛下，”心腹侍女答：“都找遍了，没有。”
　　“王后别急，”另一名贵妇道：“我们再找找。”
　　各个房间、所有角落都仔细检查了一遍，仆人们也都询问过了，正巧约翰赶回来，见此情景，虽然还不明白，但不由自主把手往背后一放。
　　他的家庭教师看到他，匆匆赶过来，刚想问这一身皱兮兮地是跑哪里去了，看到他背后攥着的纸，吓一跳：“——王王王王王子？”
　　小王子挣脱她，退后一步。
　　家庭教师尖叫：“难道是——！”
　　王后注意过来，她看看自己最小的儿子：“约翰，是你？”
　　小王子嚅嚅：“我、我没有……”
　　“你拿了你父王的文件？”
　　“我——我以为是没用的——”
　　“什么？”王后提高了音量：“你怎么能乱拿东西！”
　　萝丝连忙道：“文件在哪儿呢，王子，您拿它们干什么了？”
　　“在、在小花园，我、我用它们画画——”
　　萝丝忙带着侍女们往花园去了。王后严肃地对儿子道：“你立刻跟我到餐厅去。”
　　他被连拖带拉的带到父王那里。男人双手别在背后，正在餐厅踱来踱去。
　　他瞥了小男孩儿一眼。“找到了？”他说。
　　王后把事情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男人停下脚步，俯视他：“是你干的？”
　　“不，不是我，不是我。”他勇敢的昂起头。
　　“约翰，你不该乱拿东西。”母后说。
　　“如果是理查德，我一定毫不留情的教训他一顿。”
　　小男孩垂首，他很失望，大人们不会听他的。
　　他并非故意，对吗？
　　父王真是太不讲道理了，要怪干嘛不怪他自己，随便把要紧的东西乱放呢？
　　哼。
　　“瞧，还挺倔。”他听男人道。
　　“亨利，你自己的儿子，你看着办。”他母后说，“我老觉着，你太宠他了。”
　　“我宠他？”
　　“不然呢，他要什么给什么，不舍得打不舍得骂的，对亨利理查乔弗里可不这样，嗯？”
　　“埃莉诺，我把他交给了你。”
　　“老实说，我并不怎么喜欢小孩子。”
　　“好吧，好吧，孩子们长大了的确令人头疼。”
　　“尤其当他们个个出色的时候。”
　　男人一下笑了，“……那么，我该不‘宠’他一下？”
　　“打他两下手心，让他长教训，以后记得，也是为他好。”
　　男人让菲舍兹去找一根小鞭子。菲舍兹找来，他嫌粗，让他去寻根再细些的。
　　“你瞧，”王后道：“还说你不心疼。”
　　“毕竟是小孩子。”
　　“换了理查德，你早抽得他满地滚了。”
　　“那孩子皮糙肉厚，且不记仇。”
　　“啊，说起来我好久没见我的理查了！你把他赶到牛津去做什么？”
　　“我要建牛津大学，你忘了？”
　　“又跟路易赌气。”
　　“我可没跟法王赌气，是他跟我赌气，把英格兰学者们从巴黎大学赶了出来。既如此，我何不另建一所？”
　　“可理查才十八岁，他能干什么？”
　　“他太好武，学者们聚集牛津，能感受些学术的氛围，也是好的。”
　　“哈，别告诉我等他回来变成了诗人。”
　　“陛下。”菲舍兹满头大汗。
　　国王接过细小的牛皮鞭掂掂，“伸出手来，约翰。”
　　“不。”
　　“伸出手。”国王命令：“一定给我记住，以后不要乱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似乎楞了愣，自言自语般：“强要得到，反而失去更多。”
　　小王子不懂。他只知道，他是为了他的生日才准备的。
　　鞭子落在粉红的小掌心上。
　　另一只小拳头背后攥着画，紧紧地，小王子忍住了没哭。

　　入睡的时候，侍候的仆人们都离开了，家庭教师给小主人掖了掖被子，也屈膝离开。
　　只留了一枝烛光，在角落微微闪着光芒。
　　上帝干嘛要造父亲呢？
　　小王子尽量忽视手心肿起的痛，想。
　　他是大恶魔，啊，魔王一定就是长他那样的！
　　好疼……
　　他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挨打。应该把画扔了，要不，就画一张大恶魔给他，长尖尖牙齿尖尖角的那种……
　　慢慢地，他入睡了。
　　做了噩梦。
　　梦里果然有个大恶魔，很黑很暗，吐出鲜红的舌头，手里拿着绳子，狰狞的笑，一步一步逼近。可他动弹不得，只好站在那里，哭着喊：“不，不，不是我！”
　　“哇哈哈哈！”
　　“别过来！你别过来！”
　　恶魔瞪着铜铃大眼，血盆大口，腥气扑鼻——他一下子弹坐而起，浑身哆嗦，蜡烛不知何时熄了，满室黑暗，悸人的感觉如潮水冰冷涌上，小王子大哭。
　　“怎么了？”
　　门被推开。
　　一人穿着睡衣持着蜡烛赤脚而来，他泪眼朦胧的看过去：他的父王。
　　“孩子，怎么啦。”他的父王用从未有过的和蔼语气问。
　　“啊，魔鬼——吃人——他要吃我！”
　　男人把蜡烛放到一边，弯腰抱他起来，带他穿过走廊，来到他和王后的大卧室。
　　王后从床上翻身坐起：“怎么把他带来了。”
　　“他做了噩梦。”男人说。他把小男孩放在壁炉前铺着舒适毛皮的躺椅上，那里还放着看到一半的文件，他把文件挥开一边，往壁炉里加上几根木柴，使房间里更加明亮温暖，然后从床上抽了一条锦被给小王子盖上。
　　小孩儿仍有些迷迷糊糊。王后道：“让他的仆从来。你也累了。”
　　“没事。”男人在躺椅边坐下，拿起背面满是涂鸦的纸——文件找回来了，不过因为被团成一团一团，整理好之后全变成皱巴巴的，他笑：“他还挺有绘画天分的，不是吗？”
　　上面各种各样的他：睡着的他，坐在桌前的他，半边脸的他……王后瞄了两眼就没了兴趣：“我记得你最不耐烦宫廷画师为你画像了。”
　　“小孩子自又不同。”
　　男人说着，感觉衣角一紧，低头，小孩儿不知何时毛毛虫一般一蹿一蹿蹿到他身边，将头靠在他的大腿边上，一只手伸出紧紧抓着他的睡衣。
　　见他望他，他一动不敢动。
　　男人笑了：“还有恶魔吗？”
　　小孩子摇头。
　　“呐，你要是冷，就把脚放我腿上，蹭蹭就暖和了。”
　　约翰摇摇头。他一点都不冷了，黑暗也不再可怕。此刻就像天堂。
　　他半阖着眼皮看他的父王。忽然觉得父王也挺可怜，这么晚了不能睡觉，还有那么多工作……他每天都很辛苦吧，时常见他不小心就睡着了，吃饭常常吃到一半就有人来求见……他们老要坐船，啊，他可一点都不想坐，很晕，可母亲说那是因为他们在法国与英国都有土地，父王必须四处巡视，那他岂不是要晕很多遍？……嗯，自己还捣乱，把他重要的文件图了画……不知不觉，他嘴里发出一声叹息。
　　“还不睡？”这一刻，男人低头的脸是那么温柔。
　　“父王，”小孩儿把头顶了顶，喃喃：“父王。”
　　男人揉了把手底下的棕色卷儿：“快睡。”
　　“我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