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落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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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六上午我代表我们班参加学校的作文竞赛，妈妈很高兴。我给严老师打电话，他说让我下午过去补课。
作文要求写一部小说的读后感，我准备写《边城》。但在构思时我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严老师家所在的那座城中村。
其实，沈从文笔下的边城，本身就在角落里呀。当时抗日战争已经爆发了，但地处偏僻的湘西并没有被波及到，那里的人依旧过着淳朴恬美的田园牧歌式生活。但那里同样有翠翠的爱情悲剧。大约那里的人们都向往天堂，但那里本身并不是天堂。
于是我把这篇读后感命名为《天堂的角落》。
下午我如约来到严老师家，看到那扇窗户已经装上了普通的玻璃。凌霄花已谢，虽然叶子看起来还算茂盛，但有许多已经泛黄了。蝴蝶应该不会再来了吧整个院子给人一种萧索的感觉。
午后的阳光闲闲地在那块新玻璃上驻足，我走过去，却看不见屋里的情况，也照不见自己的影子。大约他换的是那种磨砂玻璃，从外头看不见里面，但从里面看外头却是一清二楚。那么，他看到我了吗？
上次我回去把打破老师窗户的事告诉了妈妈。于是她过来了一趟，问老师需要赔偿多少钱，可老师一直说早就想换掉那块玻璃，不让妈妈拿钱给他。不过妈妈还给老师提了点建议，希望他多教点曲子，少讲点故事，让我明年能拿到中国音乐家协会的考级证书。
我走进教室，他正在等我。他周六下午本来是不安排课程的。也许是因为妈妈的建议，他准备去二楼，再帮我挑些乐谱。
我很自然地跟上他的脚步。这会儿毕竟是秋天，虽然还是下午，但那条狭窄的楼梯上却很阴暗。我总在心里把这里想象成哥特式小说中那些古堡里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那老师呢他是古堡里深居简出的神秘男主人吗
这时我们已然来到二楼他摆放书架的那间屋子。这里倒很明亮。我看着他在写满作曲家名字的书架上翻找。其实上次来我就觉得他的动作很像我爸爸——在那座穿着灰色长风衣的图书馆里，曾经，他就是那样挑选出他心仪的图书的。或许正是因为这点，我才如此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我看到他题诗的那本包了封皮的书还放在桌子上。我记得他以前说过同意我看这本书，于是我翻开了它。奇怪的是，那是本教儿童学写字的书，布满了花花绿绿的插图，与扉页上那首语气严肃的诗很不相称。中间有一页折起一个角，我翻到那一页将它伸平，我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定在了那一页的那个字上。我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止了。突然，那本书从我的手里掉在了地上。
“严老师，”我本来还在犹豫到底该不该开口，然而一声呼唤却那样自然地从我口中滑出。
他没有回头，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似乎在等我说下去。
“她是谁”那一瞬间我觉得我面对的人是我爸爸，而我在问他，珊珊是谁。
我感到他似乎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缓慢而低沉，听着竟像《安魂曲》中的“落泪之日”: “你说的是谁”
“灵儿!”这似乎是他给我起的名字，但此时，之前的很多事情像彩色玻璃一样拼接起来，一种奇异的感觉笼罩了我的心。不是，这不是我的名字。就像我面对的人是他，而不是我爸爸。
这两个字说出后我却又感到后悔。也许，只是因为我很害怕。那棵凌霄花，是不是也一直在担心它攀住的墙会倒塌呢？严老师的身上承载了我对爸爸美好的记忆，我好怕那本身是虚幻的，会像那扇窗户一样在我眼前破裂。
那天与他争执的那个女人，是他的妻子吧他们也许离婚了。而灵儿，是他的孩子，应该是个女孩，或许现在跟她妈妈一起生活，而他很想念她。这其实是我编的故事，但在此刻我觉得它很真实。有时，我似乎会分不清想象与现实。
我看到他转过身来，眼睛里似乎有泪光闪烁，我心中的愧疚之情更甚。其实我想说，我也很难过，为很多事情。看到妈妈不高兴时，我就想这么对她说，但她忙于工作，很少听我说心里话。这会儿看到他落泪，我也想这么对他说，但喉咙里却好像被什么噎住了，说不出来。
他定定地看着我，我也默默回视着他。我们中间只有一张桌子，却好像隔了很远很远。他的目光中包含的情绪我实在看不懂，只能感到深重的悲伤。而他又仿佛不是在看我，而是在透过我，看着其它的什么人。
过了许久，他的嘴角挑起一抹古怪的笑容，但眼中的悲戚丝毫不减: “你想知道她是谁”
我想，我其实不想知道她是谁。这是他的家事，我作为学生压根不该过问。我只是感到害怕和难过而已，没有其它。
但他似乎将我的沉默当成了默认: “那你，跟我来吧。”他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跟上他的脚步。
我跟着他走出门，走出城中村。他似乎忘了他脚上穿的是拖鞋，蓬乱的头发在人群中显得很扎眼。他走得很快，仿佛竭力要将身后的一切都远远拋开。我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跟上他。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往左拐，我急忙跟上。他在一个公交站牌那里停下，我却没站稳，差点撞到他背上。
他回过头: “我一般坐公交车去，下了车，还得再走一段。”这会儿，他的目光很温和，“可能……比较远。你……害怕吗？”
我想，我看过的那些书里的主人公，无论男女都很勇敢。即使面对再艰难困苦的环境，他们也不会退缩。我想，我也要像他们一样。于是我对他说: “我不害怕。”
他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额头上写着“12路”的公交车开了过来。它似乎瞧见这里有不少人正在等它，得意地打了个响鼻。老师冲它招了招手，我们一起上了车。
车上已经有不少人了。他们从不同的车站上来，又会在不同的车站下去。他们每个人坐这趟车的目的也不同。多么神奇，我想，尽管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角落，但至少这段短暂的旅程，大家还是在一起度过的。
我就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下午的阳光这会儿就落在他脚边的空地上。他面无表情，沉默地坐着。我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之间像是隔着很厚的城墙。我走不进去，而他又在里面出不来。
我不知道到了哪一站，反正车停下了，他领着我走了下来。这里似乎已经到了郊外，周围荒草萋萋，只有几间低矮的平房散落在草海深处。我们的脚下有一条路，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我说过我不害怕，所以……我不害怕。
我们就这样沿着那条路一直走着，像是要走到世界的角落里去。我渐渐地不太能跟上他的步伐，因为我老是不由自主地回头，好像在看我自己是否遗失了什么。
这时夕阳似乎也倦了，它懒懒地仰面躺下，灿烂的裙裾在西边的天空铺散开来。而他则终于停住了脚步，定定地望着那里竖着的一块牌子。我走过去，见那上面用黑森森的大字清楚地写着:青杨公墓。
我猛地扭过头望着他，恨不得扇自己几耳光。原来，跟我想的不一样……可是我怎么可以这样，只是为了寻求一个让自己安心的理由，就将别人苦苦掩藏的心事残忍地揭开。
但他似乎已忘记了我的存在，又接着向前走去。我也只得继续跟着他。
我们走进墓园，一排排墓碑在漫天的霞光里静默地站着。他们活着的时候是一个一个人，分散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死后却聚集在这里。那么，当挚爱他们的亲人怀着深沉的情感用心呼唤他们时，他们能听到吗？
晚霞这会儿正落在那边几棵低矮的松树上，捋下一片片金黄的花瓣，像是为这片苍凉的土地献上最后的祭奠。
秋风萧瑟田垄黄，阡陌孤松立斜阳。
玉勒雕鞍如过眼，吾心安处即吾乡。
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能熟练地背出这首诗了。他写的似乎不只是此时我们见到的实景，还有他的心境。他不愿在繁华都市游戏，而宁可把心埋在这里吗？
“她在这里。”我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在苍茫的暮色中响起。
我走过去，看到一座墓碑的前头摆着几枝已经枯萎的凌霄花，那上面端端正正刻着:爱女严静灵之墓。
我明白了。
“我想，我可以到很多地方去，但我放不下她，她在这里，我就不想走。”他蹲在墓碑前，把头埋进手心里。
“她走那一年上小学二年级，是我没照顾好她，都怨我，怨我……”他说着抓起那几枝花，狠狠地揉搓着。
“她最喜欢凌霄花，我回到这里，专门租了那套有凌霄花的房子。还有那块玻璃，我特意请人从老家送过来，她过去也很喜欢它……”
我站着，感到不知所措。其实，我的心里很乱。我想安慰他，但我真的能解开他的心结吗？与其说一些客套话，倒不如让他把心里的伤痛都倾泄出来，这样，可能会好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晚霞已经渐渐落下，只有一点残红像鲜血一样，滴在青灰色的天幕上。
“凌霄，”他站起身来。这也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却是向我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让你误会的，灵儿如果还在，也就跟你差不多大。我那样叫你，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的名字那样念起来很好听。我也很喜欢凌霄花。”
“不，没有，我没有觉得有什么，我，我不应该让您……我真的很抱歉!”我发现自己比第一次见他时说话还要嗑嗑巴巴。
“先不说了，我们走吧，天快黑了。”他轻轻握住他不久前替我包扎过的那只手。这次他没有走那么快，我们并排走出墓园。
这时候路灯已经亮起来了，闪闪烁烁的，像天上的星星。这条路一眼望不到头，总让人猜想路的尽头是什么。我望着西边的天空，云彩伸出的灰蓝色舌头还没有将残存的霞光舔舐干净。它的尽头是黑夜，而黑夜的尽头，又是新的一天了。
我的手被他紧紧地握着。我想，我该不该也叫他“放手”呢？我，他，还有妈妈，我们都抓住过去的事情不愿放手，哪怕手被割伤了也在所不惜。所以我们好像都是那条巷子里寄生的草，见不到阳光，开不出美丽的花。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落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