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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立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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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起出站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8点,因为腿的原因,他带的东西不多,只装了一个行李箱。宁安的天色阴沉沉的,云很低地漂浮着,青黄的树叶在风中打着转。
他收起拖杆,提着箱子慢腾腾挪下火车站广场的阶梯。天快黑了,站前只稀疏停了几辆出租,车的后备箱盖被打开,师傅们或倚在车门上或坐在驾驶座同旁边的人扯闲话。
“朋友,到大青山去啊?一个人55。”一个出租车师傅扯着嗓门边抖手上的烟灰边问他。男人中等身材,穿着黑色皮夹袄,剃着青皮板寸,脸上堆着比莆田鞋还假的笑。
信起看着男人熄了烟下车朝他快步走来。
他盯着男人轻微摇了摇头,并不说话。男人当他是嫌贵,边抬手准备帮信起提箱子边笑道:“50——50总成吧,今天最后一单,给小哥儿抹个零头。”
信起挡开男人准备提箱子的手,“我不去那儿。”他说。一路上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喝水,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个字儿拐了十几个弯。
“哎呀,看哥们儿脸生,45总过得去吧,油钱总得赚吧——”男人没听清信起说什么,仍是去提手提箱。
“真不去。”
男人的眉头迅速皱起来,“早他妈不说,逗你爹玩儿呢?”叫嚷着搡了信起肩膀一下。信起身形一晃,行李箱哐啷一声倒在地上。
旁边的一个出租车司机劝道:“算了啊老孙,大过年干嘛呢,咱哥几个交班回去喝点啊。” 男人瞪了信起两眼转身回到车上。
“我逗我孙子玩儿呢。”信起扯了扯脸上的肌肉摆出一个嘲讽的笑脸。
“嘿兔崽子欠揍是吧?”孙姓男人猛地人踹开即将合拢的车门,捏着拳头朝信起冲过来。
信起178的个子,爱运动,身体素质相当不错,照理说躲过男人这一拳是小菜一碟——但是他腿还没好,男人的拳头擦着他脸颊过的时候,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再一次涌入他的脑海。
他的小腿传来一阵刺痛。
男人几欲再打。“干什么呐你们?”火车站执勤的武警注意到了这边的纷乱,拿着警棍大喝着跑过来,“怎么回事?”
“我和我哥闹着玩儿呢,”信起缓缓蹲下扶起行李箱,“我放假来找我哥玩,来晚了些,他说得好好收拾我。”他起身拍了拍箱子,睨了孙姓男人一眼。
男人跑了这么多年出租,也是有眼力见儿的。立马堆上笑脸:“嗨,我表弟嘛,老说工作忙,跟大佛似的,非得好生请才过来,我这跟他闹着玩呢。”
男人靠过来轻拍了信起几下,“不闹了,啊,咱不闹了,”说着提起行李箱放进出租车后备箱,“走了,表弟。警官,实在不好意思,麻烦您了哈。”
——
“咳咳,哥今晚就不跟你个兔崽子计较了,这趟跑完该交班了。说吧,去哪儿?”孙姓男人坐驾驶座左右挪着屁|股,像是底下有针扎他似的。
“把我放前面那个路口,谢谢。”信起的声音相较先前更嘶哑了。
“哥送你回去吧,”男人瞥了一眼后视镜,发现信起脸色很不好看,“小兔崽子挺能闹腾,哥哥看你年纪小不跟你计较。”
“前面那个路口下。”他的声音更小了些。
“不收你车费行了吧。快报点。”男人撇了撇嘴。
“求你——前面那个路口下。”车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信起感觉周身的空气仿佛都在逃离他,他快要窒息了。男人看信起嘴唇都发白,把车停在应急车道,“你是不是有啥毛病,去不去医院,不收你车费——”
他话还没说完,信起已经下车了。
——
信起掏出牛仔裤兜里的手机,开机,在联系人列表停顿良久,终于播出了大伯的电话。
宁安冬夜的风跟津洲不同,津洲冬夜的风多少是带着温情的,裹挟着啤酒和海的咸腥味道,是暖流一样足以融化雪的风;宁安的不一样,这里不下雪,但空气潮湿,风不再是单纯的风,是一把把胡乱飞舞的小刀子。
他的腿还是疼。
一辆三轮漆成蓝色的农用三轮停在信起面前的时候他正在拉黑钱一鸣的所有联系方式。
车上跳下来个年轻的男人,大概180往上的个子,穿着白色长款羽绒服,头发有些长了,耳畔的头发几乎覆盖住耳垂,刘海长到眼睛,遮盖了他的眉眼。
“你是信起吗?”男人看着他。信起|点点头。
“我是你大伯的邻居,正好来宁安办事,顺便接你回去,”男人提起信起手边的行李箱放进车斗里,“坐前面吧,挺冷的。”
信起是被鞭炮声吵醒的。
房间在熹微中显出灰败的样子,天花板的墙皮受潮脱落,露出青灰的底色。一张窄桌放置在木架床尾,他的行李箱就放在那下面。
信起坐在床沿用脚去够那双蓝色的凉拖鞋,冰得他一个哆嗦,他大伯家没来得及给他准备棉拖。当然也不能怪他大伯,原本按照计划他是下周到的。
信起的大伯信阳是他爸爸的亲大哥,在大青山景区后山开了一家卖零嘴和纪念品的小商店。
信起趿拉着凉拖下楼,在楼梯口看到一个穿着蓝白条纹高领毛衣的年轻女孩正靠着冰箱打电话。昨晚回来没见过的。
“那风哥什么时候才回来啊?”女孩的声音软软糯糯的,每个字都拖得长长的,言语间尽是撒娇意味。
那是他的堂姐,他猜。
“嗯——那好吧,能帮我带上次我说的那个墙纸吗,我微信把图发给你。啊,好,拜拜。”
那女孩抬头看信起,咧开嘴笑了起来,她说:“呀,小起醒了啊,快过来吃早餐。”
早餐是杂粮粥加煎鸡蛋。
“我爸妈早就出去上班了,早餐是给你留的,快吃吧,一会该开店了。”信楚楚把蒸锅里温着的煎蛋端上桌,把筷子塞信起手上。
信起夹起煎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堂姐,我那个房间没有插头吗?”
信楚楚“啊”了一声,拍了脑袋才道:“忘了忘了,插头是有,不过被衣柜挡住了,我一会从我房间牵个插座到你房间吧。”
——
信起把手机充上电开机,才看到备注为柴芸的账号早晨六点的时候给他发了十几条微信。他将手机倒扣在桌上,仰面倒进床里,木质床板被掼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赌气似的拿左脚后跟砸了几下床板,深深吸了几口气。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号码。
“妈,我在大伯家。对,提前过来了。没事,你忙吧,不用过来——那你寄过来吧,嗯,回去再补。再见。”
柴芸和信雨生总是很忙,忙到信起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也没来看一眼。
——
信起躺在床上琢磨校队的事,睡着了。又被疼醒。山里冬天早晨湿气重,信起的腿禁不起这样冷,活像往腿上扎针似的。
楼下就是乐民商店——信起大伯的店。可是光顾的人却不多。所以一家人显然不能守着这个店吃饭——信阳会去前山的汽修店帮忙;刘姨在前山的火锅店当服务员。
从信楚楚那里得知,这里都不太算得上景区,是大青山的后山。虽然说后山也有同前山一争高下的幽美景色,但前山交通更发达,商户更密集,游乐设施更丰富。哦,对了,前山还有个宁青寺,香客众多。
信楚楚说起来还不时撇撇嘴,她显然认为后山更好。
来后山的转悠的游客不多,在接连下了四天的大雨以后更少了。
说不清是灰尘被雨水打在土里,还是雨滴被尘土困在地上,反正他们互相纠缠着,谁也不放开谁,乱糟糟地混成一团,成为流淌的泥浆。
信起是在下雨的第五天再一次见到施谷风的。
天气和前几天一样糟糕,雨滴在屋檐和地面牵起一条线,把店门内都溅湿了。信起正坐在矮凳上隔着裤子用力搓自己的腿,一辆溅满了泥浆的银白色皮卡稳稳当当停在店门口。
车上下来的男人三步并作两步钻进了店里,生怕雨落在他身上。“诶——是你啊?”男人看见信起便毫不吝啬地露出一口大白牙,“小弟弟,你叫什么来着?”
信起不理睬他,板着脸走进内屋:“姐,有人找。” 信楚楚应声以后他刚回到房间坐下,就听见她熟悉的咚咚咚下楼的声音,又有些不同,这声音频率从来没这么快过。
很快有引擎发动的声音从窗户传来。信起心底腾起些烦闷,阴雨天仿佛每一个氧分子都包着水,被褥怎么摸都像是润湿的。
吃晚饭的时候信楚楚告诉他,下午那个人是施谷风,半个月前那个晚上来接过他。其实下午看见施谷风第一眼信起就认出来了,让他有点惊讶的是那人就住隔壁那栋房子。
“风哥真是好贴心啊,”信楚楚一手托腮,另一只手握着筷子在碗里乱戳,“我之前拜托他帮我带的墙纸,他直接送了三个样式的,我都好喜欢,他怎么这么好啊……”
信起觉得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都在冒粉色的桃心。
“你个死丫头不会真喜欢人家阿风吧?”刘姨调侃起自家女儿是不遗余力,“人家阿风是正经大学生,迟早是要去坐办公室当白领的,哪里看得上你这么个看店的小村姑呀。”
“妈你说什么呢?我……我年轻貌美,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的,难道他还看不上?”信楚楚搁下筷子,大有要争论一番的架势。
“就你?还年轻貌美?你是我和你爹生出来的,美这个字跟你可就不沾边了,你看起来哪里像十几岁的女娃啦,”刘姨笑起来,瞧了瞧信起,“你看小起才是年轻,看起来像个初中生,嫩得掐得出水来。”
当晚洗碗的时候信楚楚还愤愤不平道:“我妈就知道损我,我看起来也没有特别成熟啊,对吧小起?”信起只好说是。
信起穿好衣服,用毛巾抹掉镜子上的水雾,观察着镜子里的自己,英气的眉毛,轮廓分明的脸型,怎么看也不觉得自己的长相稚嫩得像个初中生。
当天晚上信起手机某搜索引擎增加了“怎么看起来才算成熟”“如何让自己看起来成熟”“初中生看起来是怎么样的”等搜索历史。
施谷风把车停进后院车棚的时候王厚君正在张罗晚餐,她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吆喝:“阿风回来啦,老施,快来帮儿子把东西搬进来。”
施钧进给施谷风扔了一听啤酒,也不多话,跟施谷风清点了一番就把东西都搬进厨房里,将本来就不宽敞的厨房填充得满满当当。
饭桌上零零总总几个菜,施谷风他爸给他倒了杯酒。“阿风啊,过两天你外婆祝寿的时候,艳艳也来,记得吗,你俩小时候还一块儿过家家呢,”王厚君给他夹了一筷子肉,“听你李姨说,那姑娘出落得盘靓条顺,还是个小学老师哩——”
“妈,我才二十四,也不那么着急,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哎哟,妈妈又不是要你现在跟人家谈恋爱的意思,就是说啊,人家姑娘就在隔壁镇上教书,离得近,你们两个年纪又相仿,是可以成为好朋友的嘛。”她责怪似的冲施谷风笑了笑。
“妈妈现在不逼你谈恋爱,你过得开心快乐就好。”
“对了,妈,这次去宁安,碰到舅舅了。听他说他们中学在招体育老师,我愿意的话,可以去试试。”施谷风放下筷子道。
王厚君捏着筷子盯了他好一会儿,才说: “哎呀,这才刚翻年,着什么急啊,你再好好跟你舅舅打听打听,有眉目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