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西贡》石希

8、第八章

　　「西贡太多的悲伤，全是我们的纪念。」
　　——
　　这些天，阿明和他的家人反反复复提到婚礼，给了阿云很大的压力。

　　好像她别无选择，必须，也只能嫁给阿明一样，理由就是这桩婚事是早先和他父亲订下来了的。

　　阿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了，于是想起了母亲。

　　给母亲挂了个电话，她母亲正和李叔叔在夏威夷度假，心情很好，电话里直夸夏威夷那地方阳光好，又说了那边的烤鸡味道真不错，饮料也好喝，给阿云买了当地特色的裙子，过几天寄给她之类的一些琐碎之事。

　　阿云实在是没法开口，不想自己的那点事叨扰到母亲。毕竟在母亲的人生中，这样欢愉的日子实在不多。

　　她挂了电话，一个人在大街上闲逛，反正往人多的地方走吧，这是她向来的习惯。

　　阿越的公司在新成大厦，信息是青美告诉阿云的，地方不难找，这栋大楼是近几年刚建成的商业中心，一切都是崭新的状态，属于区域性地标建筑，商铺云集，热闹非凡，一定程度上展示了这个城市生机勃勃的繁荣。

　　在河粉店见到阿越之前，阿云的内心一直是平静可控的，跟在南宁的那些年一样，可以说心如止水，再激烈的情思都能放肚子里，不触碰，就不痛。

　　可那日偶然之下的仓促相遇，她脑子里全是他，没法想别的事情。另外，阿越的冷漠深深刺痛了她，阿云没想到，彼此之间，竟陌生生分到这种地步。

　　她觉得，他对她，有恨，不然不会转身离开，连一个笑容也没有，而她对他，仍有爱有眷恋，苦苦埋了这么多年的情感，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全线崩溃。

　　阿云茫然若失的，毫无目的地溜达着，混迹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经过一间又一间店铺，不知道走了多少时间，走了多少路，是怎么转到这一片商圈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崭新的大楼，崭新的街道，一派焕然一新的气象，这一片近年来成了这个城市最有活力的地方。

　　各种国际性大商城，各类购物中心，大型超市都汇集在这里，一路上，街边的珠宝首饰，手机电脑的广告目不暇接。

　　一副巨型海报下面，聚集了一群打闹玩乐着的年轻男女，阿云的目光也被吸引了，仔细一看，海报上这位男明星，不就是唱《浮萍移白云飘》的那位歌手么？

　　好像一夜之间，大街小巷都能看到他的形象，年轻英俊，头发染成了流行的浅棕色，酷酷的很有型，想来是很出名了，他代言的是一个手机品牌，海报的下端有他的名字，是用花体写的，很潦草，阿云仔细辨认，是：Son Tùng M-TP（山松）。

　　因为那天在电视上见过他深情演唱的样子，阿云对他印象不错，可能因为他唱了她喜欢的歌吧，所以每次经过关于他的海报，视线总会停几秒再走。

　　不知不觉到了新成大厦，这座雄伟大气的现代化大楼，威严耸立，她抬头看了看，大跨步走了进去。

　　很容易找到电梯入口，连电梯区域都这么宽敞规范。阿云仔细看了各楼层商家的标牌，四楼：南雄摩托车商贸有限公司，她盯着这几个字看了很久。

　　电梯来了，等候的人都蜂拥着挤进去，只有她呆呆站在那里，没有要进去的意思，门关上了，电梯上去又下来，下来又上去，她仍然在那里。

　　直到大厦的工作人员以为她遇到什么困难，过来询问：“小姐，请问您去几楼，需要我们帮助吗？”

　　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把她吓了一跳，急忙说：“没事儿，我走了。”然后歉然地朝那人露出个笑容，好像秘密被发现了一样，神情仓惶地迅速闪了。

　　喧嚣的大街上依然人来人往，空气燥热逼人。她却感到一颗心犹如深处寒冬，忽然之间，排山倒海的痛楚让她大脑一片空白。

　　压抑着这种伤口重新被撕开的痛苦，她埋头前行，几次撞到迎面而来的行人。

　　不知道是从Big C超市，还是从旁边的冷饮店传出来的歌声，在她耳边不合时宜地增加了这份悲凉，那女歌手唱得如此清晰，字句可辨：
　　Cam tam ve tren tay
　　Em bay den noi xa
　　Sai Gon ??au long qua
　　Toan ky niem chung ta.
　　Phai di xa den dau?
　　Thoi gian quen mat bao lau?
　　de trai tim em binh yen nhu ngay dau tien

　　（手上握着一张机票
　　我飞去远方
　　西贡太多的悲伤
　　全是我们的纪念
　　要走多远
　　需要多长时间
　　才能让我的心像第一天那样平静）

　　阿云没有预料到，五年后，再次见到他，内心还会泛起此般涟漪，甚至有汹涌成潮之势！

　　也许是那些年爱得太久，太深，太浓烈。

　　有人说，十七八岁的爱恋，一生也难以忘记，大概是这样的吧。

　　她埋怨自己，过去的五年，不见他，也活得好好的，现在为什么又不行？是不是父亲的离世，阿越的单身，又给了自己希望。

　　西贡真的太多悲伤了，可是，即使，手里有一张机票，她又能去哪里呢？爸爸不在了，妈妈去了美国。

　　本来以为还有阿越，她要待在有阿越的地方，但现在阿越也不理她了，那天他冷冷地转身离去的样子，她还没有忘记。他不可能和她一起走到地平线的尽头，更不会和她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

　　是每家都在放这首歌吗？还是那家店单曲循环，怎么一直不结束？那些睫毛快撑不住的眼泪滴下来之前，她要迅速躲开，转到一条小巷，再到另一条，可怎么也逃不开，这音乐简直无处不在。

　　全城悲伤么，此刻的西贡，和她的心境一样，空气里无边无际的忧伤。西贡太多悲伤，骄阳也似在哭泣。

　　她又转到了新成大厦前面，这次她没有进去，只在边上那条街徘徊。

　　已是傍晚时分，陆续地有小汽车从大厦的地下停车场缓缓驶出，人们都下班了，摩托车也像一群群小蚂蚁一样的充斥在城市的各个角落，西贡的街市又开始繁忙起来。

　　没有看见阿越从这栋楼出来，她一直躲在一株硕大的热带树木后面，出来的轿车，摩托车，她都仔细看了，没发现他。

　　她也没有马上离开，靠在树上黯然神伤。

　　直到晚上八点多，行人和车辆越来越少了，街边的路灯也亮了起来，依稀还有车辆从地下车库开出来，层层暮色中，她看到一辆黑色本田风一般地疾驰而出，司机就是阿越。

　　她激动地跟在车后走了一小段，然后车子渐行渐远，看不到了。

　　——
　　阿明照例到宿舍找阿云，阿云不在，他留下等她。

　　秋文没课，也在宿舍里闲着，正准备打扫卫生。见阿明不走，顿时高兴起来，把扫帚递给他：“你要在我们宿舍里等，也可以！但你得干点活。来，把地给扫了。”

　　“凭什么？这不是你的活儿吗？我又不是等你。”阿明把扫帚再推回给秋文，两人又争执起来。

　　“就凭你这会儿脚踩在这里。”

　　两人怒目相对，互不相让。

　　秋文见他不肯就范，也是不依不饶：“你扫不扫？不扫就出去。”说着伸手扯阿明的衣服袖子。

　　阿明看她蛮横的样子，没有办法，只好接过扫帚：“扫就扫，不就扫地么，我就当锻炼身体啦，就当……为阿云扫的。”

　　秋文一副胜利者的傲气，也不计较他说为谁扫，阴阳怪气地点点头：“这就对了。”

　　阿明扫地的时候，秋文从零食箱里翻出一袋瓜子，像往常一样悠哉悠哉地磕着，一会儿指挥他扫这里，一会儿又说那里没扫干净，搞得阿明大为光火，隐忍着不敢发。

　　扫完地，秋文又弄来一把拖把，递给阿明：“这个地，拖一遍，边边角角都要拖到哦！”

　　阿明眼里火光迸发，瞪了她半分钟，秋文也回瞪，眼神咄咄逼人，向阿明发出你不拖就滚出去的信号。

　　阿明只得又拿起拖把，到卫生间打湿，再拿出来，在秋文的监督下认认真真拖起来。心里的憋屈就甭说了，在他此前的人生经历中，拖地的事情屈指可数。

　　突然间门被轻轻推开了，进来的人是阿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角还有泪痕。

　　阿明看她这样，放下拖把，担心地问：“你去哪儿啦？”

　　阿云有气无力的：“去逛街了。”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我可以陪你去啊。”

　　阿云不言语。阿明接过她肩上的挎包，放到床上：“还没吃饭吧，走，吃饭去！”

　　阿云摇头：“我不想吃，你和秋文去吧。”

　　徐秋文背对着阿云坐在书桌前，假装拿着一本书胡乱翻着，阿云和阿明的对话她全听到了，立刻反对：“我才不和这种人一起吃饭呢，影响食欲。”声音很小，但也足够听清。

　　阿云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根本没有觉察到这两人的矛盾。

　　阿明懒得理会秋文，他的注意力全在阿云身上：“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我想躺一会儿。”说完一头倒在床上，侧过身去，脸朝着墙那一面。

　　秋文趁机没好气的赶阿明出去：“人家都说要睡觉了，你到底懂不懂礼貌啊？还不走？”

　　“关你什么事？”

　　秋文一听这话更来气，推搡着把他弄到门外，“咣当”把门关了。

　　阿明在外面半天敲不开，他在门外朝阿云喊着：“那你好好休息，记得吃点东西，我明天再来看你。”然后咒骂着秋文走了。

　　晚上，阿云吃了一点秋文煮的方便面之后，又躺下了，但她在床上横竖就是睡不着。

　　秋文已经鼾声大起，晚归的青美也睡着了，她还是睁着眼完全没有睡意。于是披了一件外套，轻手轻脚走出宿舍。

　　月光下，整个校园静悄悄的，只听到连续不断的蝉鸣，偶尔有风吹过，树叶有点轻微摇摆的弧度和稀碎的响声。

　　阿云沿着路灯前行，这样的夜晚出来活动的，并不止她一个人。

　　那边树影婆娑处，还有她的一个朋友——阿强，阿云远远的就瞥见了他。

　　因为学校正在建教工宿舍，这附近有几堆沙子和砖头。阿强蹲在沙堆的旁边，像几岁的小孩子一样，正在用沙子堆城堡玩。

　　阿云走近他，问他：“阿强，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寂静的夜里突然传来的声音，让阿强受惊不小，等回头看清是阿云，他露出孩童般的笑容：“嘘….城堡，我要堆个大城堡。”

　　“你爸知道你在这里吗？”

　　阿强摇头，继而恳求阿云：“阿云姐姐，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爸，他会把我抓回去的。我还不想回去，城堡没有堆好。”

　　“那你赶快堆，堆完赶紧回家睡觉，这么晚了，你看大家都睡了。”

　　“阿云姐姐，你帮我吧，这样我很快就可以堆完了。”

　　阿云看他天真无邪的样子，二十多岁的年纪，却能无忧无虑地像个孩子一样在这里玩沙，既羡慕也感慨，于是把披着的外套穿上，蹲下身子，和阿强一起堆起来。

　　没多久，身上，脸上都沾上了沙土，她想擦拭脸上的泥沙，结果越弄越多，阿强看看她，再看看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

　　阿云赶紧制止他：“小声一点，别人都睡觉了。”

　　阿强听话地恢复安静，跑过去帮阿云拂去她衣服上的沙粒，毕竟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靠近自己，又是夜里，只有他们俩。

　　虽然他的智力还像个小孩子，阿云还是警觉地立刻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阿强居然像个正常的青年一样，直直地看着阿云，眼里有些说不清的类似爱慕的神情。

　　阿云有点慌了，厉声道：“你别过来！就站在那里，别动！”

　　阿强也没动，呆呆地立在原地。

　　阿云转身，往宿舍的方向狂奔。到了宿舍楼下，掏出手机，拨了潘主任的电话，响了一声潘主任就接了起来。

　　“阿强在学校里，那几堆沙子那儿，你过来接他吧。”

　　潘主任正在到处寻找深夜未归的儿子，对她千恩万谢：“谢谢，谢谢……谢谢你啊，林老师！我马上就去，马上就去。”

　　阿强出生的时候，是难产，潘主任的老婆生下儿子当晚就去世了。

　　他老婆是早些年追随他来西贡的，老家在潮州，两人感情非常好，潘主任因此失落了好些年，养成了抽烟酗酒的习惯。

　　在这种糟糕的精神状态下，潘主任一个人拉扯阿强，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常常顾不过来，据说阿强的这个病，是两三岁的时候，一次险些送命的高烧导致的。

　　潘主任因此内疚不已，觉得是自己没把儿子照顾好，害了儿子。也曾带着阿强到处去寻医问药，一度花光了积蓄，最终都没有结果，阿强还是那样。

　　后来，潘主任也想通了，看来儿子这辈子就是这样了，好在他每天都很开心快乐，不如把看病的钱攒起来，自己比儿子大着三十岁，总是要比儿子先走，到时候儿子靠什么？就是因为这种想法，潘主任才想尽各种办法敛财。

　　这会儿潘主任急冲冲地赶到沙堆旁，阿强还在玩耍着，被他爸揪着耳朵带走了。

　　这边，阿云轻手轻脚地回到宿舍，摸索着脱衣服躺到床上，横竖还是睡不着。

　　她拿出手机，输入“南雄摩托车商贸有限公司”，跳出来阿越公司的官方主页，也有一些他工作时的照片。

　　阿云浏览了主页上各个板块，就是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她大概知道了这五年中阿越所走过的路。

　　按照网页上对公司历史的介绍，阿越的事业是从一家很小的摩托车代理加盟店开始的，后来赶上了好时机，政府鼓励青年创业，他就以抵押店铺的方式找银行借了一笔款，又开了几家店；再后来就注册公司独立出来单干，慢慢就做大了。

　　这么看起来，好像阿越一路顺风顺水。

　　阿云又浏览了其他网站，几乎阅读了网上所有关于阿越的所有新闻。

　　一些非官方的八卦上讲，阿越能做到今天，完全是因为搭上日本公司老板的女儿了，是靠未来岳父的力量做起来的。

　　一些刻薄的评论，说这是出卖感情，出卖色相，相当于把自己卖给日本人换来的。

　　阿云看得心里很不痛快，难怪呢，阿越看见她转身就走，原来是因为搭上了有钱有势的女人。

　　可是，他真的是这样的人吗？闭上眼，她很难相信，阿越会变成这样的人。

　　青美午夜梦回，发现了黑暗中的亮光，朝阿云的床瞥了一眼，问她还没睡吗，阿云说刚才睡不着，开手机看看几点了，青美让她赶紧睡，明天还有课。

　　这时候已经是半夜三点，阿云怎么也睡不着了，心里想着事情，睁眼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