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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罪人与良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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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月叹了口气,举起了双手开始接受出门检查。
“马上就要过年了。”负责检查的是个年长的龙城派女弟子,大抵是看她的年纪和自己的孩子相仿,每次都要安慰她几句,“你姐夫他也得想开点了,先健健康康的活着,说不定日后会有转机。”
张明月低下了眼睛。
“怎么想开啊。”她叹道,“这世道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中年女人也跟着叹气,“这世道从来就不怎么样啊。”
她摇了摇头,“本以为,”她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她选择不说,“算了,不要想那么多了,我们自己努力过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张明月点了点头。
只是她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日子可言了就是了。
既然我过不了什么正常日子了,张明月昏昏沉沉地想着,那某些人还能好好过日子,凭什么?
“您最近挺忙的吧。”张明月强颜欢笑道,试图转移话题。
中年女人笑了一声,“是啊,今年过年估计消停不了了,你没听说么,前几天龙城派的那个大案。”
是齐预和她说的那件,和邵通失踪有关的案子么,张明月想。
“所以是怎么回事啊?”张明月说道。
“不知道。”中年女人压低了声音,“根本不许我们打听啊,不止是展宗主不让,邵家也不让,我们有几个脑袋,敢去打听这个。”
那真是件大事了,张明月想。
“好了。”她完成了搜身,直起了身体,“我听说盈金楼明天有活动,还挺便宜,你可以去囤点货,过年多少也宽裕些。”
“谢谢周姐。”张明月点了点头,拿起了外衣,慢慢地往外走着。
她的脑子被搅成了一团乱麻,这一天发生的事实在有点太多,各种各样的想法和计划在她心中不断地搏斗着,被否决又马上涌现,好似一片波涛汹涌的海面。
她肯定要做点什么,否则她自己就会逼疯自己的,她想,她可不想在仇人死掉之前,自己先坏掉了。
然而具体要怎么做,她又全无头绪,她想也许可以从邵通失踪的事情开始,如果她能从天牢里打听到什么消息的话,或者也许自己应该找个借口回药宗观察观察邵遨?
好像都没什么用,她想。
然而这个时候,她的鼻子嗅到了什么。
这是一股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气味,她几乎可以说是闻着这股味道长大的。
是药宗用来保鲜的药剂的味道。
这股味道,张明月下意识地想着,莫非有什么大人物死了,因为这股味道总是和尸体有关的,药宗把尸体泡在这样的药剂里,就可以延缓尸体的腐败,甚至可以保持十年的面目如生,而且可以保持很多生物的活性,她也经常用它保存一些切片。
所以是天牢中有什么要犯死了么?需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那种大人物,她抬起了头,然而她发现她想错了,因为这是一具正在往这边运的尸体。
从天牢往外运尸体,她能理解,从外往天牢里运尸体,是为什么?
她走了过去。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她开口问道。
然而没有人打算理会她,他们把尸体从车上卸下来,尸体被密封在透明的箱子里,然而下一瞬间,张明月的脑子一下子变成澄明无比。
因为她看到了尸体上的东西。
绿色的长毛生长在黑色的尸斑之上,在水中甚至一动一动的,好像某种水草一样,看着诡异而让人恶心。
而尸体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全身皮肉坚硬如铁,甚至近乎泛着金属一样的冷光。
她当然知道这种东西是怎么来的了,病人大量内出血,在皮下形成一块一块的淤血,死后就会变成这样的尸斑,而寄生其中,将这个人置之死地的东西就会这么生长出来,在药宗没有研究明白这种现象之前,他们在鬼故事里被称之为僵尸。
而在民间传说之中,白毛僵,绿毛僵,黑毛僵的划分,自然也是有道理的,白毛僵是死者刚刚死去时候生发出来的毛,细而软,如果不注意甚至会忽略,这代表着宿主已经死亡,里面的东西开始向外生长了。
黑毛僵则是完成了全部寄生,甚至可以操纵着尸体活动,去吸食活人的血肉的状态,这代表着它已经完全成熟了,可以自主地觅食了。
而绿毛僵,则是传染性最强的时期,也就是所谓的携带尸气害人的时期。
这不是一句尸体,张明月想,它是一件凶器,是用来杀人的。
她猛然想起了齐预和那个狱吏所说的,在天牢里关着的和邵通案有关的人。
制造一具尸体,人们会追问凶手是谁,如果制造无数具尸体,似乎就没有这个麻烦了,这只是一次不幸的意外,让我们为死者哀悼就好了。
这就是所谓的隐匿一滴水最好的地方是海洋么?
张明月咬紧了后槽牙。
他们想在监狱里弄出一场瘟疫来,以遮掩他们想让某些人永远闭嘴的意图,一定是这样的。
至于会有多少人陪葬,他们不关心,毕竟这一切都是为了更大的利益,正如他们一直以来宣布的那样,不是么?
她瞬间走到了几个押运者的身边,将一只手放在了箱子上。
“你们要干什么?”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因为愤怒发抖,“这人,是病死的吧,而且这个绿毛,只要箱子破了,大家都得得上这个病。”
“天牢里人这么密,这种东西不该存放在这里吧。”她竭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和逻辑的流畅,然而她感觉怒火在疯狂舔舐着她的大脑,很快就要将一切都烧的寸草不生了。
这些人,到底还能做出多少滥杀无辜,无法无天的事啊!
她很生气,几乎要气疯了,这些日子的辛苦与压抑,她被全然摧毁的信仰,让她几乎每分钟都游走在崩溃的边缘了。
几个人的动作终于停住了,不止因为嗅到了她近乎暴走的神经,而且这项研究是药宗垄断的不传之秘之一,能知道内情的绝非常人,其中一人行了个礼,“阁下也是药宗弟子?”
张明月深深地吸了口气,“是,我是十五年的药宗入室弟子。”
“见过前辈。”几个人表现出了表面上的恭敬,“上面自有安排,自然不会出问题的。”
张明月没有移开手,她迅速环顾着几个人,他们大都是些普通的做力气活的弟子,灵根既不强大也不精粹,而其中只有一位比较强,看呼吸吐纳的方式应该是已经有了内丹,大概是领头押运的。
那么他应该也可以看出来,他打不过自己的,他们就算一起上,如果自己想的话,也能从他们手里把这具尸体完全破坏掉。
张明月的灵根是罕见的上等格局,所谓的“水木清华”,水灵根和木灵根都极为强劲,互为支持,以水养木,以木养水,循环相生,是钟灵毓秀,欣欣向荣之相,因此被认为是修习药宗最合适的格局之一,她也从来修行上进展极快,虽然她这些年来一直被委任照料药田,她也把精力大半投入到培育灵药之上,并没有修炼太多的武功。
然而之所为一力降百会,此人不过堪堪结丹,无论如何都别想从已有成型的金丹的自己手里讨到什么便宜的。
“我觉得这不妥。”她开口说道,手微微用了点力气,透明的箱子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吱吱响,“这具尸体正是尸气最重的时候,有什么内情,都不该放在人员稠密的地方的。”
“你我都是药宗弟子,这不是常识么?”她问道。
那人沉默了一下,而这时来接应他们的狱吏走了过来。
“张小姐。”他开口道,声音虽然客气,但是带着一种浓浓的威胁之意,“张小姐,我知道您家里突遭不幸,一定心里很乱,但是如果您再有什么意外的话,您家里就没有人照顾了。”
他在敲打自己,张明月想,自己如果得罪了人,也被抓进去的话,连个给姐夫送饭的人都没有了,是这个意思吗?
她突然感觉自己受够了,她很想现在就和这群人同归于尽,至于明天,至于家人,至于世道,她全都受够了!
她的手又用力了几分,“这泡尸体的药我清楚的很,一点就着,我现在就把它烧成灰。”她说道,“这具尸体必须销毁,我不会看着它运到天牢里的。”
“如果您毁了它,肯定会被处分的。”那药宗弟子说道,“您也要多想想您的家人啊!”
张明月猛地举高了手,她感觉自己几乎在发烧了,她已经不想去想什么后果,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了,她明显蓄了力气,然而下一瞬间,她的手被一个人拉住了。
这只手温暖而柔软,似乎是属于一个少女的,力气并不大,然而她在悬崖边缘的神经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地牵扯了一下,瞬间恢复了稳定,而下一瞬间,另一只手取代了她的意图,它紧紧地握着一把剑,在箱子上以毅然决然锐不可当的气概戳出了一个洞来,里面的液体激烈地震荡了一下。
兔起鹘落之间,一根火柴就被扔了进去,那尸体一瞬被引燃了,几个药宗弟子惊慌失措,然而无计可施,只能看着熊熊烈焰将他们所护送的东西全然化作灰烬。
这等高温,上面的绿毛根本扛不住,一下子就会死完的,他们就算能及时把火扑灭,也已经为时已晚。
张明月回过了头,她感觉自己的脖子因为太过急切的速度而发出了脆响。
熊熊火光照亮了一张脸,明明是一张清纯而圆润的属于少女的脸,而火苗跳动在她金棕色的眼睛里,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于视死如归的冷毅和果决,每一根线条都显得鲜明无比。
张明月恍惚了一下,她突然想起这张脸她似乎见过。
是那日里,在空道上所见到的,齐预的同伴。
“我没有家人需要送饭。”她说道,“你们想抓可以抓我。”
“我也不支持这东西被送进天牢里去。”她宣布道,“你们可以抓我了。”
她伸开了双臂,手中的剑掉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张明月近乎于错愕地看着她,这个少女当然不强,只能说资质平平,修为普通,然而她的眼睛。
张明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这是一种全然悍不畏死的目光。
似乎对于这个少女来说,舍生取义,急公近义不过是一件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的寻常事罢了,不需要思忖,也不需要权衡。
她对将要发生的一切都全然无所畏惧。
几个狱吏马上围了上来。
她甚至露出了一个嗤笑一样的神情,她看向了张明月,“本来是想来问问我老板回不回家吃饭的,现在轮到我不回家吃饭了,您要是遇到他,麻烦告诉他一声。”
“顺便让他记得给我送饭。”她平静地说。
于是她就在几个狱吏的包围中,自顾自地往前走了,张明月怔在了原地,她忍不住地发抖,好像有人从她的头顶浇下了一桶冰水,又好像被谁当头棒喝。
这生命强悍热烈地几乎要将她灼伤了。
天牢的门被关上了,黑沉沉的沉寂肃杀再次笼罩万物,张明月依旧愣在原地,死死地盯着少女背影消失的地方无法动弹。
她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叹气。
她转过了身,那个白发青年正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似乎也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了。
“我果然耽搁的太久了。”他轻声说。
“她是你的手下?”张明月问道,“所以她是来找你的。”
“她是我的店员。”齐预答道,他若有所思地捏着手指,似乎在计划着什么,他似乎是情不自禁地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对这个少女的莽撞感到无奈,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你要救她?”张明月问。
齐预点了点头。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张明月急切地说。
“嗯。”齐预简单地应了一声,他深深地看了天牢的大门一眼,然后转过身走了。
“她没有什么来头吧?”张明月跟了上去,问道,“不是旧日末那会的人吧。”
“她在之前都是百分之百的好人,法律意义上的纯粹良民。”齐预答道,他看了张明月一眼,“你觉得不像么?”
“很像。”张明月不由自主地说道。
太像了,或者说,如果一个世道能宣布她有罪的话,张明月想,那我简直都罪该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