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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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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氏父子不在雁门关,若敌骑南下,雁门关恐会生变。”兹事体大,裴岫向太后禀告。
“依你看,还有什么法子?”太后问。
“至少需做好防备。若问可用将领……”裴岫望向太后,“娘娘觉得,宋诉如何?”
“你确实欣赏他。”太后却冷了嗓音,“前日,皇城司截到一封信。”
兰章呈信过来。裴岫展信看了,面色渐凝。
这是江嵩送往熙州康乐县的密信,信上特地建议新任知县细访坊间氏族之谱牒、承嗣与乡间风评。语意含糊至极,但江嵩绝不会无故特特送这样的东西出去。
“这新任康乐知县乃江嵩同乡,早年三甲及第,一直沉沦选海,在临县任县丞。”太后道,“还是去岁,路漕司催缴漕粮,临县遭了轻旱一时凑不齐,他说动大户提前纳粮,方在历纸上记了一笔。”
熙州康乐县……宋诉原籍正是此地。其父宋绪进士及第后外放到江南府,至五年前改任军器监主簿,方携亲眷入京为官。
裴岫道:“他对宋诉起疑?娘娘还查了到什么?”
太后闻言轻笑,“当属你最为敏锐。”
“上月,江嵩派人同刘从昀府上人接触过。又过半月,便有人开始注意宋府。他此番行事极为隐秘,恐怕宋诉其人有异。”太后声音一转,“前日,有一乌隐楼人潜入宋府,再未离去。”
为免朝野不宁,先前太后不曾真正发落刘从昀,只免了他枢密院使的差遣,反叫人更生心思。
听她话中意,裴岫眉渐凝深。
果然太后道:“我不能用他。江嵩此举定有依仗。裴卿,我要你尽快停止宋诉一切差事,不得有误。”
裴岫拱手拜道:“若仅因江嵩怀疑,便免宋诉之职。娘娘,请恕臣难以从命。至于那乌隐楼人一事,我或有头绪。”
太后:“裴卿,是否对宋诉太过照拂了些?”
纵闻此言,裴岫依旧深深一拜,“请娘娘宽限一段时日,容臣细查。若宋诉果真有异,臣定予您一个交代。”
太后垂眸凝视她俯拜的身影,良久不语。
一时沉默,许久后,她终于轻声应道:“好。”
不知缘何故,付究总觉近日时运不济。就连最是寻常不过的一样公务,递到上峰那边都能被批得体无完肤。
“分明每回都是这样做的。”
他摔了文书,扑在案上叹气。
“奇也怪哉,来枢密院半年有余,从不见裴大人这样。”
宋诉俯身捡了文书,宽慰道:“许是近日契丹动向有异,裴大人心绪不佳。”
“不过几个北族蛮子,裴大人会怕他们?”付究接了他递来的文书,又随手丢到书案上。
宋诉撩袍在他对侧坐下,为他斟茶,“莫要心烦,这文书何处不妥?我替你改。”
“不急那个。近日大人不常允许你入都堂奏事,反劳动高相公日日亲来亲往,”付究嘀咕,“怀之,是不是你哪里得罪了裴大人?”
宋诉眼皮轻跳,眼睫倏然抬起,露出片刻空茫的眼神。
“果然!”
付究猛地坐直身体,双手撑在书案上,向前逼近盯着他瞧,“如实说来!”
“我不知晓。”
“也是,大人不是前阵儿才送了你一把宝剑?没道理过了这么几日,忽然起了嫌隙……”
付究说到此,惊疑道:“莫非是你不曾回过谢礼,惹恼了大人。不对、不对,裴大人什么珍宝不曾见过,连那等宝剑都舍得给你,不至于此啊……”
他逐渐神游天外,仰面抱臂喃喃自语。宋诉轻叹口气,翻开文书,自顾自替他修改起来。
早过了散衙的时辰,宋诉改了半晌,勉强觉得能过裴岫的眼,才同付究并肩退出宫门。付究道:“都这个时辰了,家中可有留饭?你嫂嫂今儿难得做鲈鱼羹,不如随我去尝尝?”
“宋大人,付大人。”
一道人声插进二人对话,二人忙行礼,“华内人。”
华音笑道:“付大人,天色已晚,快些家去罢。”
付究面带忧虑,瞥向宋诉,欲言又止。
“付大人。”华音沉声再唤,面色骤淡。
付究不敢耽搁,不得不同二人告辞。待行出几步,他犹豫回首,宋诉朝他安抚一笑。
等他远去,宋诉目光游远,望见御街一隅静静停放的马车。将近酉时,暮云渐笼,马车上悬的纱圆灯映亮车帷上绣的“裴”字。车夫持绳坐在辕架上,单腿点地,见他望来,呲牙露出个笑。
“达霄先生。”
近到马车前,宋诉向他行礼。达霄忙抱拳回了,“不敢,裴大人可等了您半晌,快请。”
华音亦撩车帘一角,“宋大人,请。”
宋诉阖眸,深深吐出口气,登上马车。
两旁轩幌严密垂落,车内黑沉,只有指尖轻拨珠玉的声音在上首响起。
宋诉坐在一侧,“见过裴大人。”
无人回应,马车驶动。等到离开御街,驶入街巷,喧闹之声入耳时,宋诉才听见一声轻轻的唤:“宋诉。”
他才要应声,又听裴岫一字一句沉声缓缓道:“字怀之,祖籍熙州康乐,八品军器监主簿宋绪长子,自幼习武。至十六,至汴京随父居。未久,赴雁门关……”
每一个字都极轻,好似并不求能叫旁人听见。宋诉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他绷紧了面皮,右掌缓缓按上腰侧。
不,身上还是今日的公服,不曾有佩剑。
他不再能听进任何声音,斜眼冷睨向外,沉息一点点寻知随行马车的武卫。
外头有达霄,还有……
“宋怀之。”
又是一声带着叹息的呼唤,他木然偏头,向裴岫所在的位置投去慎之又慎的目光。
裴岫撩起轩幌,沿街灯火照亮她的面容。她轻抿唇瓣,双目柔和,静静注视着宋诉,“你在想什么?”
“裴大人,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今日,我寻到一个人。”裴岫道,“乌隐楼,天字号,越长风。”
宋诉呼吸一滞。
熟悉至极的人名,却绝不该从裴岫口中听见。
“三月前,他随乌隐楼人北上。近日自北地归来,入京后掩藏踪迹,直赴宋宅。”
她嗓音极淡,不含喜怒。马车滚滚,映进车内的灯火时明时晦,她的影在车壁上拉长、变幻、消失,又再次出现。
珠玉拨动的声音极细微,却愈发叫人心头发紧。
宋诉知道,再沉默下去,恐怕无法善了。不只是他,还有宋府、越长风,还有其他人,他不能再瞒。
“裴大人。”
宋诉轻声,抬手俯身要跪,一只修长的手却托在他臂下。
他僵在半空,愕然抬首。
裴岫眼睫低垂,眸光淡淡扫向他。他似有所悟,随那素手轻引坐回座侧。
“我并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之人。”她说。
“大人,府宅到了。”马车停下,达霄在外朗声道。
她行下马车,只一句:“越长风在裴府,随我来。”
庭下冷清,唯有竹影交叠,素池映月。飞檐亭中,一人玄色薄衣,仰面横靠椅上,双臂平展搭在扶手上。他起伏的响亮闷鼾声惊动水下游鱼,锦鲤慌乱摆尾,荡起水面阵阵涟漪。
裴岫远远停在池边,盯向一尾游鱼,微微蹙眉。
宋诉默默随在她身后,目光已掠向亭中。
那四肢大展,睡声震耳的,不是越长风还能是谁?
达霄上前笑道:“宋大人,请随我来。”
二人一同到亭中将越长风推醒了,人迷迷瞪瞪睁开双目,张口便朗声喊:“怀之兄弟,可算来救我了!”
他囫囵抹了把脸,站起身来,正要同宋诉大发牢骚,忽见不远处冷面女郎负手行来,霎时噤若寒蝉。反退后半步,缩到宋诉背后。
裴岫挑眉,“你认得我?”
越长风:“某草莽之人,可不识得你们官家大人。”
达霄冷嗤,按上腰间佩剑。微风骤起,四下响起一片清越剑鸣,利剑齐齐出鞘,嗡声回响不绝。
“我识得!”越长风忙喊,“你是裴岫!”
宋诉扯他衣袖,拧眉道:“长风哥。”
越长风端正身体,“裴大人。”
“既请来了你的怀之兄弟,现今可以好好聊聊了?”裴岫容色平静。
四人在亭中围坐,越长风觑着宋诉面色,小声解释:“晨起出门吃酒,被抓到此地。”
宋诉同他对视一眼,方向裴岫道:“事已至此,想必大人早已查明一切。”
出乎他意料的是,裴岫十指交叠,声线无波,“尚未。”
迎着他惊疑目光,裴岫并未张口解释,只徐徐抬眸,静望着他。
似乎又回到马车上的诡异氛围里,宋诉再无丝毫犹豫,起身拱手道:“我愿如实相告,烦请大人屏退他人,允我密陈。”
达霄带着越长风退到院外,庭中护卫敛藏声息。
宋诉立在亭中,静了片刻方开口:“流徙三年,隐姓埋名,实非有意欺瞒大人。”
他声音渐低,“我非宋氏族人,实是岐州观察史贺延年之子。”
贺延年……
裴岫眸光沉静如水,心思转回三年前,却未置一词。
先帝病重后,契丹猝然发兵,南下侵关。两军在飞川河开战,贺延年此人,便是领兵大将之一。
更早以前,贺延年曾在破西平一役中立下斩将夺旗之功,因此在飞川河之战中得任副帅,领本部兵马,充作大军先锋。若是他能一路摧营拔寨,可获不世之功。
然先锋军在飞川河畔遭遇敌方大军,众人不识水□□退,贺延年却误判战机,下令死战不退,致近万兵将几乎全军覆没。
先锋军受此大挫,殷军气势全无,节节败退,险被契丹深入腹地直取幽州。
飞川河一战后,贺延年未见尸骨,不知生死。主帅败退,被急召回京,不久,贺延年通敌叛国才致先锋军全军覆没的流言,满京皆知。先帝下令,其父、子皆连坐赐死,家产抄没,女眷没官为奴。
宋诉继续道:“年幼时,父亲领兵在西平府驻守,与熙州宋氏族人有大恩。贺府抄家时,我在外游历,先帝驾崩后,追查我下落之事不了了之。我冒险回到汴京,被宋绪收作义子,假作长子。越长风乃我在雁门关时偶遇的侠客,我同他意气相投,向他讨学过几招。他与贺氏并无干系,更非乌隐楼刺客,只是接些悬赏以此谋生。”
说到此,他伏身郑重下拜,衣袍委地,“罪臣之子身份不容于世,我愿一人承担罪责。大人,您既有所怀疑,却愿听我坦白。我相信以您为人,断不会轻取宋府上下性命。”
“以我为人?”裴岫哂笑,“贺延年因通敌叛国抄家,宋氏胆敢瞒天过海,容留一个该死之人,为何不取他们性命?”
宋诉再拜,抬首时目光灼灼,望进她眼底,“大人,您初任尚书令时,以新帝登基为由,大赦天下,另颁布诏令,特赦先帝晚年时抄家灭族之臣府上女眷。府上祖母、阿姊与婢女因此免受大辱。时人不解,我却知晓,您是明白的。”
世人皆知先帝晚年昏庸,所判冤案不知凡几,宋诉在暗示什么,不言而喻。
裴岫原本舒展的指尖轻轻蜷起,旋即松开,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轻颤。
她倏忽起身,冷睨着宋诉,“你以为我明白什么?罪臣之子,欺瞒娘娘,罔顾君臣纲常。”
“大人,小臣在雁门关为兵卒时,原想着哪日死在战场上,算是了却一生,从未想过会有今后。”宋诉深深拜倒,额头重重磕上亭中冷砖,“若非您赏识,小臣更无如今恩荣,小臣愧对大人信重。”
说到此,他声线微紧,却字字清晰,“现今契丹异动,小臣愿领责罚,以戴罪之身死守雁门关,无诏永不回京。求大人网开一面,饶宋氏上下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