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枭》醍醐味

9、瓮中

　　香蒙山谷北侧。
　　薄雾黎明，深绿色的树冠连成一片，将千万年来枝叶腐烂而成的土壤遮盖其中，雾茫茫的瘴气萦绕不散，为本就人迹罕至的丛林蒙上一层神秘的纱罩。

　　众人来到低洼处的缓坡上。
　　两尊石狮子雕像沉降到泥土之中，身上爬满了青苔，其中一只的眼珠早就不知去向，而位于它们之间，略高一些的巨大石板铺陈在地，被厚厚的落叶腐泥覆盖，也留下了岁月磨损的痕迹。

　　绘生将手伸进石狮子的耳朵里用力拧转，只听“轰隆”一声，石板缓缓升起，并逐渐翻转成一块巨型碑石。
　　碑石上面的刻字早已模糊不清，它升至最高处时完整露出了下方的洞口，修建得极为粗糙的石阶排列在黑暗之中。

　　素秉等人围到洞口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脚下的漆黑一片，不等他们估算脚下到底有多深，石洞里面忽然由内而外吹起一阵风，将内部的潮湿气息带到了他们身边。

　　那味道并不算很好闻，腐烂的枝叶、陈年的骸骨、经年不通风的潮湿地库，还有曾经摆放的稀奇古怪的药草，早就把所有气味嵌在了墙壁地道之中，又臭又潮又诡异地清香，像裹满了香料去洗澡的臭虫，直吹得他们头脑一阵又一阵清醒。

　　黑蛇盘在一旁，远远望着他们，并未靠近。谢晦已站在它旁边，试图询问它要不要跟自己进去。

　　它摇了摇头，蛇尾扫过洞口，“嘶”地吐出了蛇信子。
　　谢晦已看明白了，这是嫌通道太窄。
　　于是，留一小队回营地汇报，剩下的人跟随谢晦已走了下去。

　　走这段石阶无疑是漫长而枯燥的，特别是走到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时，原本被人压制的恐惧极易将人吞噬。

　　素秉举着火把东张西望，“这里怎么像是没有被人打开过？主子他们困在此处也就罢了，张全德事先派过来的死士，也没有人走出来吗？”

　　魑认真思索了一番，最终得出结论：“或许是被李大人解决掉了，没留活口。”

　　“他们何必与主子交战呢？换做是我，一把人引到地宫里，我就赶紧从另一个出口出来，再把两个出口全封死……”

　　素秉话刚说出口，就把自己给吓到了，“不对劲，夫人之前不还说过，古厉国有人用身体养虫子，难不成他们丧心病狂，连自己人都……”

　　“停！”

　　魑呵斥一声，似是被勾起了什么回忆，难得毫不留情地打断人说话，“没影的事儿没乱讲，特别是在这里。”
　　咽了咽唾沫，压低声音提醒他道：“别忘了，这里可是号称心想事成的黄金国度。以我的经验来看，向来好的不灵坏的灵。”

　　“得，”素秉“呸”了三声，摸了一下旁边的植物根茎，又继续说道，“我瞧这甬道全是土，墙壁都是草草凿出来的，哪有什么黄金？这传闻编得也太离谱了，偏偏还有那么多人信？”

　　“古厉国若真有这等财力，也不至于亡国，”谢晦已无奈地摇摇头，“还是先担心一下我们吧，这里毕竟是唯一一个出口，比起李大人，恐怕我们撞上死士的概率更大。”

　　就在这时，通道里传来了细微的哭声，像是婴儿，又像是奄奄一息的小猫。
　　众人互相看看，皆暗自骂了一句。果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一直嘟囔着没有人声，这下好了，压根不知道是不是人啊！

　　素秉举着火把一步当先，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
　　尽头是一间牢房，借着里面的光亮，他们看清那里关押了不少人，无论男女老少，皆是一副骨瘦如柴的模样，更有几人歪歪扭扭地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方才哭泣的，便是其中的孩童，面容枯黄，形如槁木，瞧着比同龄人瘦小几圈。也许是知道他们逃不掉，外面根本没有守卫。

　　“这是什么？”
　　绘生见状脸色很是难看，转头向谢晦已解释道：“主子，我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个房间，我们地宫里的孩子如果过于羸弱是不被允许长大的。”

　　“有可能他们的羸弱并不是先天的。”谢晦已观察着屋内景象，面色分外凝重：“我幼时在地宫住过一段时间，我也记得这条路上并没有人，所以他们只可能是近期搞出来的东西，时间范围在我走后的十四年内……可是你没见过？”

　　魑略带怀疑地看了一眼绘生，当场提出质疑：“小主子，山谷地宫这些年是我负责监视的，这里有人生活的话，必然需要运输物资，可如果出入口频繁开启，我怎会无法觉察？”
　　说罢，她直接问绘生：“你确定你们这批画皮人出入的是这两个出口？”

　　这下连绘生也不敢确定了，犹犹豫豫却又笃定道：“是呀……我确定，若非如此，我也不可能成功带你们进来啊。”

　　魑敏锐地指出：“不，你方才说的话有矛盾之处。地宫的孩子一经离开，便不得返回，这分明是要保密到底的态度，可你居然还能记得地宫出口的位置，并成功把主子带来了。幕后之人难道没有料到，你们当中有可能会出叛徒？”

　　绘生如遭雷劈，呆愣当场，而后喃喃自语道：“可是我们进来了，这说明……说明什么？”
　　后知后觉，她缓缓道出一个可能：“难道，那位大人早就料到主子会破开我的蛊虫，最终……随我重返故地吗？”

　　魑又问：“如果是这样，那么问题又绕回来了，物资从何而来？为何这些年我监视山谷，丝毫不运输物资的辎车？且地宫毫无被人开启的迹象？”

　　“绘生没说谎。”

　　许久不吭声的谢晦已打断了她，“小黑守在这个出口外面，足以证明她指的路没有问题。小黑不是人，又自小认我为主，有任何的蛊虫、幻术、幻阵都对它无效。”

　　“那这里是怎么回事？为何我对这里毫无印象？”说到这里，绘生忽然脸色一白，不知想到了什么，“我的记忆没错，结果也没错，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甬道中陷入一片沉默。

　　“有没有可能，是你早就中招了？”
　　魑看着绘生，幽幽开口道：“这样就说得通了，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那我……”绘生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了。

　　“没错。”谢晦已微微颔首，道出了那个最坏的结果：“你们这批画皮人，每一个，离开地宫时都被下了幻毒，走的出口也并非是这两个。它为你们制造了这两个出入口的幻觉，让你们对这段回忆信以为真，最终完成指引夺枭身到来的使命。你是唯一一个成功摆脱控制的，也是唯一一个让我步入圈套的画皮人。”

　　绘生不可置信后撤两步，猛地靠在墙上：“怎么会是这样……那岂不是说，主子已经被他们引入瓮中了？”

　　她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
　　地宫倏地安静下来，愈发令人心慌了。

　　一直不吭声的素秉忽然举手插话道：“那个，我这个旁观者有话要说。”

　　众人纷纷扭头看他。

　　“我不了解古厉国的邪术怎么回事，也没来过地宫，但是我听说他们好像只抓孕妇，因为需要她们生子，对吧？”
　　素秉手中的火把忽明忽暗，他也一头雾水连蒙带猜：“但是这个房间里面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别的不说，我可见过村子里的人卖女儿买媳妇的，都是为了香火传承，这么多壮丁丢了，他们也不去官府闹？”

　　咽了口唾沫，他推测道：“怕不是，一家老小都被抓，全村一起消失了。夫人，咱们不能仅考虑这是培养蛊虫、画皮人、地宫孩子什么的问题了，这有可能是咱们都不知道的新玩意。”

　　新玩意？
　　谢晦已沉默不语，再度看向那个房间，脑海中满是这几日得来的线索。
　　府衙地牢中出现了烛夜人、地宫中并未断绝栽培的孩子们、技术高超的化尸水，以及，这些人暗中继承了父亲衣钵，并从未停止于古厉邪术的研究……
　　对了，素秉在听岚庄时曾说过什么？

　　“五年前盛朝、娄厥、烛夜三国交战，你说李大人遇到了虫害？”谢晦已忽然转头看向素秉，“什么虫害？”

　　“是一群蝗虫，”素秉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仍心有余悸，“铺天盖地的一群蝗虫，体内含毒，污染了我们的粮草跟水源。三国交界地带共用一条河流，那条河发源于娄厥山脉，烛夜人不分敌我重创盟友娄厥，就连我们主子他、他的……母族也命丧其中。”

　　“李大人是娄厥人？”魑从未见过李灵濯，没见过他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所以颇感意外，“如今娄厥虽是归入盛朝版图，可两地关系从未缓和。圣上任命的锦衣卫指挥使，同样带有娄厥血统吗？真有胆量。”

　　素秉尴尬一笑，随后开口解释道：“因为陛下的母妃同样是娄厥人，是娄厥送来的和亲公主。陛下念及母妃，总会对娄厥人照拂一二。那场虫害过后，我们主子也不计前嫌，照样对娄厥百姓施以援助，帮他们熬过了那个青黄不接的季节。”

　　谢晦已听着他们的交谈，渐渐有了头绪：“五年前，一场针对粮草水源的虫害，造成了大片人员伤亡，最终被一神秘女商人的药粉克制。姑且把这场虫害算作是烛夜的一次失败尝试，倘若我是烛夜人，在这次失败后，定会处心积虑研制出更厉害的蛊虫，一雪前耻。魑，你也说过那个烛夜人态度狂热吧？”

　　魑点头道：“是。”

　　“如此说来，他的手段应当更为阴毒。”她犹豫片刻，回身命令所有人将口鼻全部围住，才向前走了一步。
　　“是我疏忽了，自古以来，鼠虫横行都有可能酿成一个悲剧，那便是足以屠城的瘟疫。青州与烛夜接壤，只会第一个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