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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该怎么办? ...

  •   初冬的清晨,天色总是亮得迟疑。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福城的天空,连日光都显得吝啬,透过教室窗户的,只是一种稀薄而冷淡的白。

      我坐在座位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物理书粗糙的页脚。那三张浅蓝色的便签纸安静地躺在笔记本扉页,像三个沉默的密码,我反复咀嚼,却仍无法完全破译程砚初发送它们的信号。是认可?是试探?还是仅仅出于某种对“特别思路”的保护欲,如同一个学者保护一种罕见的标本?

      “早。”林晓薇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我抬起头,她正把书包塞进桌肚,眼神快速地从我脸上扫过,又移开。

      “早。”我低声回应,手指停止了抠动书页的动作。

      空气有些微妙的凝滞。自从月考成绩公布,我和她之间那种原本就算不上亲密的关系,似乎又多了一层无形的隔膜。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自然地转过头来闲聊,偶尔的目光接触也很快闪避。我知道为什么。728分像一道突然划下的鸿沟,不仅隔开了我和程砚初,也隔开了我和原本处于中游的大多数人。羡慕、嫉妒、怀疑、疏远……这些情绪无声地在空气里发酵。

      “那个……”林晓薇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忽然转过头来,声音压得很低,“赵宇他们……你别太往心里去。他们就是嘴贱。”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没事。”我顿了顿,补充道,“谢谢。”

      谢谢她昨天在赵宇发难时出声,也谢谢此刻这句干巴巴的安慰。

      她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笑,很快又转了回去,拿出英语书开始默读。短暂的交流结束,那层隔膜依然存在,但至少,不是彻底的冰冷。

      早自习的铃声响了。程砚初依旧踩着点进来。教室里的嘈杂在他踏入的瞬间低了几分。他目不斜视地走向座位,坐下,拿出书。一切如常。

      只是,当他的目光掠过我这边的过道时,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像是错觉。我的心跳漏了半拍,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但他已经移开了视线,仿佛那一眼只是随意扫过教室背景的一部分。

      一整天,我都处于一种高度敏感又竭力掩饰的状态。像一根绷紧的弦,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微颤。课堂提问时,老师目光扫过来,我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仿佛被点名就是一种审判。走廊里有人聚在一起低语,我会控制不住地去想他们是不是在议论我的成绩。赵宇和他那几个跟班每次投来的视线,都像针一样扎在背上,带来一阵细微却持久的刺痛。

      这种无处不在的窥探和压力,像潮水般一阵阵涌来,试图淹没我。我只能拼命地划水,让自己保持在表面之上。呼吸时而变得急促,需要很努力才能维持平稳。桌下的手,指甲一次次陷进掌心的软肉里,用那点清晰的痛感来对抗脑子里嗡嗡作响的杂音和一阵阵袭来的眩晕。

      我知道这是什么。它又来了。像潜伏在阴影里的兽,伺机而动。月考的压力和后续的风波,轻易地唤醒了它。

      午餐时间,我没什么胃口。食堂里人声鼎沸,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让胃里隐隐有些翻搅。我端着几乎没动过的餐盘,避开人群,快步走向泔水桶。经过赵宇那桌时,听到一声不轻不重的嗤笑,像针尖划过玻璃。

      我的脚步僵了一下,没有回头,加快了速度离开食堂。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老师发了厚厚一沓数学卷子。题目很难,计算量巨大。我看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图形,感觉它们像黑色的蚂蚁在纸上爬动,难以捕捉。思路不断被各种碎片化的念头打断——程砚初的纸条、赵宇的嗤笑、办公室里李老师的怀疑、竞赛、组队……

      呼吸又开始变得困难,胸口发闷。我放下笔,试图做几个深呼吸,却感觉吸入的空气稀薄而冰冷。手指冰凉,微微颤抖。我用力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更强烈的痛感来压制这种失控感。

      “季知秋。”一个平静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猛地一颤,像是从梦魇中被惊醒,倏地抬起头。

      数学老师站在我桌旁,眉头微蹙地看着我。“你的卷子,”他指了指我几乎空白的卷面,“不舒服?”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我感觉到脸颊迅速烧起来,一种被当众揭穿的难堪。“没……没有。”我声音干涩,几乎听不见。

      “那就抓紧时间。”数学老师没再多问,转身走开。

      那些目光却像黏在了身上,灼烧着我。我低下头,死死盯着卷子,视线却无法聚焦。冷汗从额角渗出。完了,我又搞砸了。他们都在看,他们都知道我不对劲了。这种想法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就在窒息感几乎要达到顶点的瞬间,我的目光无意识地飘向前排。

      程砚初的背影挺直,他正微微侧头,似乎在听旁边的同学低声讨论一道题。他的手指间,那支熟悉的银色徽章笔转了一下,然后,极其自然地从桌角的便签本上撕下了一小条纸。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所有的嘈杂和窒息感奇异地退后了一步,仿佛整个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他那只手上。

      他没有回头,没有看我。只是手指动了几下,然后,在那张小小的纸条上写了什么。写得很慢,很稳。

      写完,他并没有立刻做什么,而是继续听着旁边同学的讨论,仿佛刚才只是随手记下了一个思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的呼吸在不知不觉中平缓了一些,掌心的刺痛感也不再那么尖锐。我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张被他压在指尖下的浅蓝色纸条。

      终于,旁边的同学转回了身。程砚初拿起笔,继续做自己的题。过了大概一两分钟,他像是无意中调整了一下坐姿,手臂往后挪了挪。

      然后,那张浅蓝色的纸条,被他用手指极其轻微地、精准地一弹。

      它像一片羽毛,悄无声息地滑过短短的距离,落在我和前排座位之间的地板上。一个恰好在我一低头就能看见,却又不会被其他人注意的位置。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一丝停顿,仿佛只是不小心碰掉了一张废纸。他甚至没有回头确认一眼。

      我的指尖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几乎是屏住呼吸,极快地弯腰捡起了那张纸条。

      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纸张贴着滚烫的掌心。我慢慢直起身,靠在椅背上,才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展开它。

      上面只有两个字,依旧是他沉稳有力的笔迹:

      “呼吸。”

      一瞬间,所有的喧嚣、压力、窥探的目光、自我怀疑的嘶吼,都像是被这两个字奇异地吸收了。潮水退去,露出了湿漉漉但坚实的地面。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

      他知道。他看到了我的挣扎。他甚至没有用任何物理公式,没有用任何解题技巧。他只是告诉我,呼吸。

      我闭上眼,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然后,再慢慢地呼出去。一次,两次。胸腔里那只疯狂擂动的手,终于一点点平息下来。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

      掌心的纸条被汗水微微浸湿,那两个字却像烙铁一样印在了上面。

      我把它仔细地折好,放进校服口袋,紧贴着胸口的位置。然后,我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在数学卷子上。那些符号不再疯狂爬动,而是清晰地呈现在那里。

      我开始解题。一步一步,虽然缓慢,却异常坚定。

      放学铃声响起时,我几乎做完了整张数学卷子。虽然最后几道大题可能答案并不完美,但我写下了能想到的所有步骤。

      收拾书包的时候,指尖再次触碰到口袋里那张小小的、柔软的纸条。它像一块小小的镇纸,压住了我所有翻腾的情绪。

      我没有立刻回家。那种经过一天高度紧张后骤然松弛下来的虚脱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独处的渴望,驱使着我的脚步。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学校后门那片废弃的小篮球场。这里似乎成了我逃离纷扰的一个秘密据点。锈蚀的铁网,昏暗的光线,冰冷的空气,反而能让我感到一丝奇异的平静。

      刚走到铁网边,脚步却顿住了。

      角落里,那根掉漆的水泥柱子后面,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一声细嫩的,几乎被风声吞掉的——

      “喵……”

      我怔了一下,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绕过去。

      在柱子背风的角落里,一只小奶猫正蜷缩在那里。它看起来只有巴掌大,瘦骨嶙峋,脏兮兮的橘色皮毛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一双蓝色的眼睛因为瘦弱而显得格外大,此刻正惊恐地看着我,发出微弱而警惕的叫声。它试图做出凶恶的样子哈气,但因为太小太虚弱,那声音毫无威慑力,只显得可怜。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犹豫了片刻,我慢慢蹲下身,尽量不做出任何可能惊吓到它的动作。

      “嘿,小家伙,”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就你一个吗?”

      它当然不会回答,只是更加紧张地往后缩了缩,背脊弓起,尾巴尖轻微颤抖着。

      我盯着它看了几秒。它看起来饿坏了,在这初冬的寒风里,它能找到什么吃的?能熬过今晚吗?

      一种强烈的、几乎是本能冲动,让我开始翻自己的书包和口袋。我知道自己身上没什么适合猫吃的东西。但我还是仔细地翻找着。指尖忽然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小包装袋。

      是早上出门时,顺手塞进外套口袋里的那一小袋独立包装的牛奶饼干。本来是预备着万一饿了垫垫肚子,后来完全忘了。

      我拿出那袋饼干,拆开包装。浓郁的奶香味散发出来。小橘猫的鼻子立刻动了动,蓝色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的手,叫声变得急切了一些,带着哀求。

      “这个……你可能不能吃太多,太甜了。”我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着,掰下一小块饼干,小心翼翼地放在它面前不远的地上。

      它警惕地看着我,又看看地上的饼干,犹豫了几秒钟,终究抵不过饥饿的本能,猛地窜过来,叼起那块饼干,飞快地缩回角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看着它那急切的样子,我心里某块坚硬的地方变得柔软起来。我又掰了几小块,一点点喂给它。它不再那么害怕我,吃完了会抬起小脑袋,用那双湿漉漉的蓝眼睛看着我,细声细气地叫一声,像是在催促。

      “慢点吃,”我蹲在那里,看着它,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我们两个能听见,“没人和你抢。”

      寒风掠过锈蚀的铁网,发出呜呜的声响。昏暗的光线下,我和这只偶然遇见的小流浪猫,共享着这片废弃之地的寂静。喂完最后一点饼干屑,我看着它小心地舔着爪子,清理脸颊。

      一种莫名的倾诉欲,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咙。

      “他们都不相信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很轻,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像是在对它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觉得我抄的,觉得我走了歪门邪道。就连……我自己有时候都觉得不真实。像是踩在云上,随时会掉下去。”

      小橘猫停下了舔爪子的动作,抬起头,那双澄澈的蓝色眼睛望着我,仿佛在安静地倾听。

      “我知道我有点……不对劲。”我继续低声说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面冰冷的碎石,“很容易慌,很怕很多人看着,怕听到他们议论。脑子里很吵,有时候会喘不上气……很没用,对吧?”

      它轻轻地“喵”了一声,歪了歪小脑袋。

      “可是……那道题,真的是我自己想的。”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像找到了一个终于可以安全宣泄的树洞,“我就是……当时看着那道题,就觉得不该那么解。好像脑子里有条更近的路,我就……顺着走过去了。没想过对不对,也没想过别人会怎么看。”

      小猫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朝我走了两步,用它的小脑袋,轻轻蹭了蹭我放在地上的手指。粗糙温热的感觉传来。

      我的指尖颤抖了一下,没有躲开。

      “他……”我顿了顿,眼前浮现出程砚初那双沉静的眼睛,还有那两张写着物理提示和“呼吸”的纸条,“他说我的解法很特别。可他也不信我……至少,一开始不信。他问我哪里来的……那种眼神,像看一个……”

      喉咙有些哽住。我吸了吸鼻子,初冬寒冷的空气呛得肺部微微发疼。

      “但他又给我递纸条。告诉我怎么做题,告诉我……”小猫蹭着我手指的动作更用力了一些,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我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喃喃自语,像是在梳理一团乱麻,“是觉得我可怜?还是真的只是……对我的‘特别思路’感兴趣?竞赛要组队了,他和林晓薇他们一组……挺好的,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一股深切的疲惫和孤独感席卷而来。我蜷缩起身体,抱紧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看着眼前这个小生命。

      “如果……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就好了。”我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只需要担心吃不吃的饱,冷不冷。不用面对那么多……复杂的事情。”

      小橘猫似乎吃饱了,也暖和了一些,它在我脚边盘缩下来,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蓝色的大眼睛渐渐眯了起来,一副安心想要睡觉的模样。

      它的信任和安心,奇异地抚平了我内心的一些褶皱。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它,听着它渐渐平稳细微的呼吸声。

      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对着一只不会说话的小猫,我吐露了所有不敢对任何人言说的惶恐、委屈和困惑。寒风依旧,但胸口那块烧红的烙铁,似乎不再那么滚烫灼人。

      天色彻底黑透了。路灯的光晕更加昏黄。小猫在我脚边睡熟了。

      我知道我不能把它带回家。我没有能力照顾它。甚至明天它是否还会在这里,都是未知数。

      一种无力的悲哀涌上心头。我所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我轻轻叹了口气,极其小心地站起身,尽量不惊动它。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没用过的草稿纸,垫在它蜷缩的角落下面,又把自己那条并不算厚实的羊毛围巾解下来,仔细地叠好,围在它周围,希望能帮它抵挡一些夜里的寒气。

      做完这一切,我站在原地,看了它最后几秒,然后转身,悄悄地离开了废弃球场。

      走到校门口时,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沉入黑暗的角落。

      忽然,一个身影在校门另一侧的路灯下闪过,很快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那个背影……很高,挺直,穿着深灰色的校服外套。

      程砚初?

      他还没走?还是……刚刚才离开?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张“呼吸”的纸条。他会看到我吗?看到我和那只猫?

      随即我又否定了自己。距离那么远,光线那么暗,他不可能看见。大概只是巧合吧。

      我把手揣进口袋,握紧那张纸条,汇入了回家的人流。城市的霓虹灯在冷夜里闪烁,车流如织。寒风吹在脸上,带着围巾离开后清晰的冷意,但心底某个角落,却因为那只小猫短暂的依赖和口袋里的纸条,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回到那个称之为“家”的冰冷公寓,扑面而来的是一片沉寂和黑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和长时间不曾开火做饭的、微妙的陈旧气味。我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城市映进来的微弱光线,摸索着换好拖鞋,把书包扔在客厅沙发上。

      胃里空得发慌,却没有任何食欲。冰箱里只有几瓶矿泉水、快要过期的面包和一枚孤零零的鸡蛋。我拿出矿泉水,拧开灌了几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刺激得胃部一阵轻微痉挛。

      最终,我还是撕下一小块干硬的面包,机械地塞进嘴里咀嚼着。味同嚼蜡。

      吃完,我走进卧室,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书桌一角。我从书包里拿出那本物理笔记本,翻到夹着便签的扉页。三张写着物理提示的,一张写着“呼吸”的。我把它们摊开在桌面上,指尖依次拂过那些字迹。

      沉稳,有力,精准,甚至带着一种冷冽的美丽。

      “很特别。” “呼吸。”

      这两个词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哪一个更真实?或者,两者都是他?

      我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纠缠不清的思绪抛开。现在不是琢磨程砚初的时候。竞赛初赛就在眼前,我必须证明自己。证明给所有人看,更证明给自己看。

      我摊开竞赛模拟卷,拿出草稿纸,开始刷题。

      然而,注意力却难以集中。白天的场景不受控制地闪回——赵宇挑衅的脸、办公室里隐约的争论、数学课上几乎失控的窒息感、程砚初弹过来的纸条、那只小橘猫湿漉漉的蓝色眼睛……

      呼吸又开始有些不稳。我停下笔,做了几次深呼吸,试图回想程砚初纸条上的那两个字带来的镇定感。稍微好了一点,但那种熟悉的、焦虑的嗡鸣声依旧在背景音里持续着。

      我强迫自己专注于题目。一道关于电磁感应的综合题,题型很刁钻。我尝试了几种思路,都卡在了某个关键点上。烦躁感渐渐升起,像细小的蚂蚁沿着脊椎爬行。

      就在思路即将再次陷入僵局时,我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其中一张蓝色便签上:“专注路径无效。”

      心里忽然一动。

      我重新审题。这道题描述了一个复杂变化的磁场中导体棒的运动和产生的感应电流。我之前的思路一直试图精确分析每一时刻的磁场变化和受力情况,试图画出清晰的物理图景——这似乎正是“路径”。

      但如果……“专注路径无效”呢?

      我尝试跳出这个框架。不去纠结每一时刻的细节,而是思考整个过程的能量转化?或者寻找某个不变量?或者从最终稳定状态反推?

      思路像是被打开了一个新的缺口。我尝试着从能量角度切入,列写功能关系。虽然中间过程依旧复杂,但似乎抓住了一条可能的线。

      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虽然速度不快,时不时还会遇到障碍,但至少不再是完全停滞的状态。

      时间在安静的夜色中流逝。台灯是唯一的光源,在桌面上投下我专注的剪影。窗外偶尔传来车辆驶过的声音,遥远而模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解完了那道电磁感应大题。虽然不敢保证完全正确,但整个逻辑链条是清晰且自洽的。

      一种微弱的成就感油然而生,暂时压过了疲惫和焦虑。

      我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该睡了。明天还有一整天的课和更多的挑战。

      我小心地收起那些蓝色的便签纸,把它们和笔记本一起放进书包。洗漱的时候,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和眼底淡淡的青黑色,一种深深的疲惫感从骨子里渗出来。

      躺到床上,关掉台灯。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疲惫到了极点,大脑却异常清醒。各种念头像失控的走马灯,飞速旋转。月考、排名、程砚初的眼神、赵宇的嘲笑、小猫、竞赛、组队、物理公式……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嘈杂的迷雾。

      心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耳膜。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浅而快。我开始控制不住地去想明天会发生什么?竞赛我能考好吗?如果考不好怎么办?那些人会怎么嘲笑我?程砚初会怎么看我?那只小猫会不会冻死?

      思绪像脱缰的野马,朝着最坏的可能性狂奔。

      我猛地坐起身,打开台灯。刺眼的光线让我瞬间眯起了眼睛。冷汗浸湿了后背的睡衣。

      不行。不能这样。

      我摸索着从床头柜抽屉深处,拿出一个小小的、棕色的药瓶。医生开的,用于紧急缓解焦虑症状。我很少用,因为讨厌那种服药后昏沉麻木的感觉,那会让我觉得自己更像个病人。

      但此刻,失控的感觉更让我恐惧。

      我倒出一片小小的白色药片,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和着冷水吞了下去。

      重新躺回黑暗中,我睁着眼睛,等待着药效发挥作用。心跳渐渐平缓下来,呼吸也变得深长。那些纷乱的念头像退潮般慢慢远去,留下一种空洞的平静。

      在意识沉入睡眠的前一刻,我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明天,还能收到那种蓝色的纸条吗?

      然后,一切陷入黑暗。

      药效像潮水般缓慢地漫上来,起初只是模糊了那些最尖锐的念头,给躁动不安的思绪蒙上了一层薄纱。心跳不再那么狂野地撞击胸腔,呼吸也勉强被拉回了某种看似平稳的节奏。沉重的疲惫感攫住了四肢,将我往下拖拽。

      台灯被关掉,黑暗再次降临。这一次,它不再是单纯的 absence of light,而是变成了一种有重量的、粘稠的实体,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缓缓渗入房间每一个角落,最终覆盖在我的眼皮上,压在我的胸口。

      那层药效带来的薄纱,在绝对的黑寂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恐惧,毫无征兆地,像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脏。

      不是因为窗外呼啸的风声,也不是因为公寓楼里某处模糊的异响。这种恐惧来自内部,来自我自身无法控制的、正在逐渐崩解的意识边缘。它没有具体的形状,却无处不在,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污染了所有的感知。

      我蜷缩起来,被子拉过头顶,试图制造一个脆弱的屏障。但黑暗无所不在,它钻进被窝,贴着我冰冷的皮肤,随着我每一次试图加深的呼吸钻进肺里。

      脑子开始发昏,不是因为困倦,而是某种失控的旋转。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眩晕感又来了。眼前的黑暗不再是均匀的,它开始波动,扭曲,仿佛有无数模糊的阴影在其中蠕动。耳朵里响起细微的、高频率的鸣叫,隔绝了外界一切真实的声音,只放大我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不行……不能这样……停下来……

      我无声地嘶喊着,指甲死死抠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锚定自己,阻止自己滑向那片彻底失控的深渊。但这一次,疼痛的效果微乎其微。恐慌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理智筑起的脆弱堤坝。

      就在这时,一个画面,冰冷而清晰,猛地刺破混乱的迷雾,撞进我的脑海。

      是父亲。

      不是记忆中那些模糊的、偶尔温和的片段,而是最后那次见到他的样子——穿着橙色的马甲,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头发被剃得很短,脸颊凹陷下去,眼神里没有了往日那种精明甚至略带嚣张的光彩,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沉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看向我时的复杂情绪。是失望?是哀求?还是认命?

      而站在他身边,穿着笔挺警服,身形高大,面容冷峻,正低头对着记录本说着什么的人——

      是程砚初的父亲。

      那个画面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意识深处。

      “罪有应得。”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是我自己的声音,却又陌生得像来自地狱。是的,罪有应得。我知道父亲做了什么。那些挪用、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那些被戳破的谎言和带来的伤害……我都知道。我甚至……在他最后一次试图摸着我的头,对我说“爸爸会没事的”时候,下意识地偏开了头。

      我躲开了他的手。

      我知道他罪有应得。我理智的那一部分疯狂地重复着这句话,试图用它来抵挡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的痛苦和自责。

      可是……为什么心脏会这么痛?像被一只巨手攥住,反复碾搓?为什么喉咙像是被堵住了石头,窒息得想要干呕?

      黑暗扭曲着,玻璃那头父亲灰败的脸和程砚初父亲冷峻的侧脸交替闪现。

      然后,另一个声音尖锐地插了进来,撕裂了短暂的沉寂。

      是妈妈的声音。不再是记忆中温柔的语调,而是变得尖利、刻薄,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痛苦,像钝刀子一样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

      “都是你!季知秋!都是因为你!”

      “要不是你总和程家那个小子混在一起!要不是你!你爸爸怎么会……怎么会……”

      “你知道他们背后怎么笑话我们吗?你知道我们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吗?”

      “仇人!他们是我们的仇人!你明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贴上去?!你为什么就不能有点骨气?!”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你是不是觉得你爸爸进去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巴结程家了?!啊?!”

      那些话语,在她日复一日的酗酒和崩溃中,早已重复了千百遍。它们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每一次响起,都能将我抽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我没有……我没有巴结……”我在黑暗中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被烫伤的虾米,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细微的血腥味,“我不是……我没有觉得心安理得……”

      可是辩解是苍白的。巨大的负罪感像一座山,轰然压下,将我死死压在下面,动弹不得。是的,爸爸进去了,妈妈垮了,家散了。而我……我却还在看着程砚初。还在因为他递来的几张纸条而心神不宁。还在因为他一句“很特别”而可耻地心生悸动。

      背叛。

      这个词像毒蛇一样缠上我的心脏。

      我对不起爸爸,即使他罪有应得。我更对不起妈妈,我是她痛苦根源的提醒,还是如此不争气、不知廉耻的一个存在。

      对不起……对不起……不是这样的。不应该这样的……要不是我非要去追究……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我是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里,最不该、却也唯一剩下承受这一切的罪人。

      黑暗变得更加浓稠,仿佛化作了妈妈眼中无尽的怨恨和父亲最后那个沉寂的眼神,将我严丝合缝地包裹、浸透。窒息感前所未有地强烈,我张大了嘴,却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气流在喉咙里艰难穿梭发出的、可怕的嘶嘶声。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的,灼烧着冰冷的脸颊。不是啜泣,而是无声的、剧烈的崩溃,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我好怕。

      爸爸,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我真的好怕……

      黑暗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谴责的,失望的,怨恨的。我无处可逃。

      吸——气—— 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呜咽。

      呼——气—— 眼泪流得更凶。

      一遍,又一遍。笨拙地,艰难地,对抗着几乎要将我压垮的浪潮。

      药效似乎终于彻底发挥了作用,混合着这种极致的情绪透支,意识开始模糊,沉向一片无知无觉的深海。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我依然死死攥着那张纸条,像是攥着唯一能证明自己或许还值得呼吸一点空气的、微小的凭证。

      黑暗中,只剩下湿冷的泪痕和精疲力尽的、不平稳的呼吸声。

      以及一个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无解的难题——

      我到底,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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