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世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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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羌谪病了几日，醒时天刚亮，裴静明听到消息就动身去了赵府。
此时大雪停歇，天空放晴，病容憔悴的赵羌谪在慈悲亭见裴静明，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
两人都没开口说话。
阳光下的雪干净极了，也刺目极了。
裴静明在玉凳上静了很久，才说：“腊月初六，今天是你生辰。”
赵羌谪一愣，但他掩饰得极好，裴静明目光不动，说：“当年你入阖阳时，才一个月大，还不会说话，你周岁时抓周，我也在，那时我已经是你的老师了。”
“拜师那年，圣上七岁，你才满月，我常抱着你，牵着圣上。你自幼话少，为人寡合，不喜欢凑热闹，总是一个人待着，也没有朋友，没个能说话的人，你的病就这样越来越重。”
“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你爹娘早故，你不要婢女仆役，也没个人照顾你，关心你。”裴静明张嘴缓了缓，继续说，“你知道白宁梧的死代表什么吗？”
赵羌谪说话时哑了一声：“知道。”
“你不知道，否则你怎会如此行事。”裴静明捏着茶杯说，“高往以是党争的牺牲品，是明年春闱的垫脚石，这次的党争，是建立在明年的春闱上，拿掉高往以，两党持平，韩才俞掺手吏部，就是圣上想阻止寒门入仕。”
“白宁梧的死看似还是党争，但已经不同了。世家盘踞天下，西南十三州同样如此，寒门可以在西南立足，因为武将可以凭赤胆忠心认兄弟，但朝廷不行，自古尊卑有序，所以即便是你西南的寒门，也不能在朝廷做官。”
“天下兴亡，世家盘踞，早在开朝前，世家就已经存在，他们的来源可以往前追溯百年、千年。历朝历代，世家一直都在，武帝开国时，中书令是宋得姚，他是西南人，是橙州世家，在乱世中，他的祖上宋能在东北，是一方霸主。打败宋得姚的人，是方呈徐，方呈徐是寂州世家，他对宋氏赶尽杀绝，可你也知道，宋青，是宋得姚的后人，杀死方呈徐的，是张临，可方家至今依旧盘踞寂州。”
“秋州胡氏，潭州元氏，寂州白氏，乌州高氏，橙州宋氏，元直当上中书令，元氏崛起，靖成十三年，胡嵩拜元直为师，靖成三十年，胡嵩以结党营私通敌卖国的罪名杀了他，自此胡氏崛起。”
裴静明终于移目看向赵羌谪，他松开了玉杯，说：“顾南庭是平民，他可以查案，但他的出身就注定了他不能成事，他倘若生在世家，哪怕只是微末之流，都是祖坟着火，凭顾南庭这些年的战绩，他足能封侯拜相。可他偏偏是个平民。”
“朝中人看不上他不仅是因为踽北朝中无人，更是出身，是命。”
赵羌谪在静默中垂下眼睛，他手指微蜷，裴静明看着他，继续说：“高往以的命无关紧要，那是上乘君意下顺民心，裴党推波助澜，胡嵩袖手旁观的结果，此次虽揭发白宁梧的人是韩才俞，可此案是顾南庭在查。”
“这种情况下你如果执意要白宁梧死，就是与满朝为敌，与历史的秩序为敌，你焉能不败？”裴静明已经起身，“你也是世家，此案是为顾氏而起，你今日若铁了心要白宁梧死，那就是昭告天下你为平民杀世家，你要打破平民与世家之间自古以来的屏障，明日你就得面对天下世家的口诛笔伐！因为这干系到他们的权利地位。”
“今年春闱，你即便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圣上也不会准寒门、平民入仕。”裴静明遥望天仙楼，“人自出身，很多事情就已经被注定，人的高低贵贱，就如同那高耸入云的天仙楼。”
“你可以杀白宁梧，可以因为公道杀他，可以因为他倒卖踽北军粮而杀他，白宁梧作恶多端，理当死罪，但你不能因为顾南庭这个人而杀他。早在圣上让顾南庭查案的那一刻，就是给天灾定了案，高往以可以死，因为是韩才俞查的他，但白宁梧不能死，因为案子落到顾南庭手里了，因为尊卑。阴谋诡计之外，你也得学会谋身，胡嵩的杀招就藏在这里，只要你动手，他就会舍弃白宁梧，来换你的命。”
赵羌谪看向那一层压着一层、一层比一层更高的天仙楼，它高耸入云，高处的地方已经看不真切了。
它矗立在此，已经数百年，那是赵氏权利地位的象征，是天底下最高的建筑，是最接近天的东西。
赵羌谪沉默下来。
“白宁梧可以死，但绝不能是现在，绝不能是因为顾南庭，因为寂州的几个平民百姓。”裴静明收回目光，说，“我已经跟韩才俞通过气了，圣上也当不知道，高往以一案中的贪污受贿杀不死白宁梧，只要你不再把事情捅出来，此事就算过去了。”
赵羌谪看向这个老人，默了半晌，开口说：“命的高低贵贱……，这么多年，世家内斗不止，此消彼长，但贵庶之分，寒门与平民入仕会使世家一致对外，世家之间可以相互打压，但他们不会因百姓而内讧。”
裴静明点头，有些难过：“也怪我，此前没教过你这些，你自幼锦衣玉食，不仅我，就连圣上都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的想法，上次与你聊，你说你想给他们一条活路，一个公平，这无可指摘，因为这正是我们为官的初心，你做得很好。”
阳光照在天仙楼前的雪原上，照在贯穿慈悲亭的梅树上，寂静一片，明亮一片。
赵羌谪的目光渺远又带着静寂的悲伤，他轻声问：“可这真的是对的吗？”
“自古尊卑有序，这是礼法，无有规矩，不成方圆，我明白，但同样是人，只因投生世家，所以高人一等，只因出生贫苦，便命如草芥？没有这样的道理。”
“可这就是这个人间的真相，于是我想了很久，造成这个真相的到底为什么？”
“我想了很多年，终于想到了，因为穷人没有钱，寒门没有权，因为所有钱权都被世家大族牢牢握在手中，因为世家捏着土地，捏着平民的命！”
“两百七十六年前，大魏建国之初，太祖武帝摒除前制开设科举，就是要纳天下贤才，要闻天下之音、见天下万民，什么是英才？是有能力的人，而不是有钱有权有势有背景有靠山有门路的人！”
“世家操持科举，从地方到京城，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他们选用的无不是亲朋好友，无不是利益交关，他们把持吏部，主持铨选，他们选的是什么？是钱财权势，是家门渊源，是人情世故，更有墨敕斜封，滥封滥赏。”
“武帝以四善二十七最作为官员考核标准，定九等考第，以功次作为升迁基础，可循资序迁、番官守选、吏部送来的考薄注拟，上面满满当当全是世家，全是钱财，这些钱从哪里来？”
“一个末流世家，二十万两银子可以买个七品官，这些钱难道是他们自掏腰包吗？不，他们上任后会加倍从下边的官员身上抢回来，一层一层地抢下去，最下层的，就是平民百姓，百姓已经没有活路了。”
“世家子弟是草包朽木又如何？他们可以花钱买幕笔，世家占尽天下良田，却不缴纳赋税，这些税全都压在百姓身上。”
“世家勾连，这是维护自身利益，维护一姓之利，他们因出身而沾沾自喜低头看人，他们可以残害人命而不担责，他们有一套固定的说词，自古如此，尊卑有别，出身既分高低贵贱。”赵羌谪看向脸色发白的裴静明，“身份能分高低，难道命也有贵贱之分吗？”
“世家因出身而无所顾忌，他们自认命比人贵，所以他们无法无天！因为没有人肯为百姓出头，没有人敢！所以他们杀了人，也没有人去责罚，他们愈发肆无忌惮草菅人命，无恶不作！仗势欺人！他们把这一切当做理所当然！”
“哪个世家祖上最初不是平民？我赵氏往上追溯三百年，在禅州也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平头百姓，不破不立！”赵羌谪看向天仙楼，掷地有声，“既然没人敢走这条路，那我就去走。”
裴静明颤抖着抬手捂胸，他气得颤抖，胸口不住起伏。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这个自幼便尊师重道、知礼守规、从未有过低劣之行的学生说出此等惊世骇俗的狂悖之言。
“出生可以决定一个人的聪慧或是愚笨，可以决定一个人的身体发肤，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父母兄弟、家世背景，但出身不应该决定一个人的一生，更不应该决定一个人连性命都低人一等！”
“出生贫寒，便世世代代子子孙孙都要跪着活？出生贫寒，所以他们合该被劫掠粮食？合该被玷污妻女？合该被杀掉父母？合该被当做牲口？”赵羌谪不大的声音回荡在这片天地之间，惊落了梅枝上的一片雪。
“他们是人，不是畜生啊。”
裴静明跌坐在玉凳上，他反驳不了赵羌谪。
赵羌谪温和下来，他看向一片光明的天仙湖：“我知道，我从一开始就明白我的对手不是胡嵩，而是这天下世家，自我决定推行新政，让寒门、平民入仕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作出决定了。”
“顾南庭征战沙场，他也是血肉之躯，他也有父母有手足，他也会受伤，也会怕死的啊，没有人是铜筋铁骨，但他的身后是他的家，是他的念想，所以他必须提起刀，去跟梁人拼命。”赵羌谪的声音轻下来，“他功勋卓著，战功赫赫，但朝廷并不认可他的付出，所以至今顾南庭还是一届平民，他没有官职，因为承认他，就是承认平民。”
“只因他没有瞩目的出身，就否定了他所做的一切，乃至他这个人，什么是公平？公平重要吗？”
“朝廷对他视而不见，对踽北不闻不问，使劲压榨，可他不过是想活着，顾南庭从未想过要与世家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因为踽北要的只是活着，只是能够活下去，可世家连这个也要剥夺，踽北已经死了四十万人，顾南庭一死，大梁就来了，踽北十万铁骑百万百姓便是梁人的刀下亡魂。”
“今日不杀白宁梧，顾南庭就会死，因为胡党不会放过他，踽北活不过这个冬天，我这一松口，死的就是几百万人。”
裴静明哑口无言，他知道赵羌谪说的是事实。赵羌谪望向雄伟的天仙楼，说：“老师是谋国之臣，事事以国为先，以天下为先，学生愚钝，便做个谋民之臣吧。”
顿了顿，赵羌谪问裴静明:“曾经，老师问学生与圣上，何为国？老师还记得吗？”
裴静明呼出口悲伤之气，他朦胧的目光看向赵羌谪，缓缓说：“国，是千千万万个人，是千千万万个家。”
裴静明忽然就明白了，素来古板克制的他眼中坠下泪来，随后伤然一发不可收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