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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海月 ...

  •   北境,贺兰山。

      冰雹大如拳头,手提兽骨刀的年轻弟子左闪右避,嚷嚷道:“岳师伯,砸得好疼,能不能找军队饶两件盔甲穿穿?”

      岳樵恨铁不成钢:“早先督促你们好好练功,净想吃喝玩乐,风气坏了,手脚也慢,哪来的盔甲给你穿,忍着吧——师妹!”

      霍香鹞子般落地,发髻松松挽着,一缕垂落肩窝,胭脂刀上血胜胭脂,衬得眼神愈有种漫不经心的冷。

      岳樵看得脸一红,道:“师妹,岑家的大夫煮了驱寒辟秽的姜茶,饮一碗吧。”

      霍香接过碗一饮而尽,道:“我看六部也不是很想攻城,只想消耗北境军军力,这下凉州吃紧,谭千秋还被抓走,不知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荣长缨和朝廷翻脸后,一路从云州逼上塞外,沿途未倒戈的北境军早就受过冲击,屋漏偏逢连夜雨,六部来乱,众军疲于应付,已接近极限。哪怕北庭都护府有了兵部尚书坐镇,调兵遣将分斤掰两,再怎么精细谋划,也不知能撑多久。

      一想起这些,岳樵就头痛不已:“只求玄关不出事。”

      两人转头看去,监察司暗部首领严慕手掌一翻,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好像是根根红筹子,色泽艳丽,赤如丹砂,格外扎眼。

      岳樵:“那是……”

      严慕抬头,掩去极复杂的神色,道:“此地局势明朗,我该离开了。”

      霍香:“你去哪里?”

      严慕淡淡一笑:“我是一步暗棋,暗中埋伏,不可与人言。”

      江南,镜湖。

      湖不成湖,已是汪洋。江南富庶地,地势低平,多丘陵,被海水淹没后,皆成暗礁,无尽风流繁华随之湮灭,水中浮尸连片,若无阻挡,便四处漂去,若陷在某个芦苇丛里,便等爆开一滩腐臭渣滓,沉入水底。

      吴猗猗布巾蒙面,嘱咐道:“鲲鹏大船,进不来浅滩,我在五里外的望海礁那儿拴了条快船,你乘快船出海,要小心沿路的雷乌,千机城的巡逻鲲鹏就在那等你。”

      沈庭燎:“多谢。江南疾苦,有劳你。”

      吴猗猗眼睛弯了弯:“我等已退至金陵,金陵风雅,却不及平江管弦,只待海晏河清,再造家园。”

      沈庭燎:“会有那一天的。”

      “对了,”吴猗猗道,“你从西南来,可有看见我吴门弟子?”

      沈庭燎:“不曾。为何去往西南?”

      吴猗猗:“我师妹秀秀刚与谭家的少年人订亲,此番谭家出了意外,西南战局不稳,我便派她带队前往支援。既然监察使没见到她,那便罢了,我再与她书信联系。”

      “嗯。”沈庭燎告了辞,纵起东风误,依她指点的方向疾奔而去,下方浪潮汹涌,近岸处海水也是深黑色,仿佛能吞噬一切。到了望海礁,果然有只小舢板,躲在避风的浅湾里。沈庭燎解下船缆,祭出符咒,劈波斩浪而行。

      渐渐,陆地远去,随处是海水激流,漩涡丛生。一路往远海行去,鱼群一批批向岸上游,短暂地躲避了危险,浑然不觉地奔赴死亡。

      海底凶兽冒头,攻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舢板,那是邪神青龙的使者。沈庭燎剑气挥出,符力再催,冲出重重包围,迎面电闪雷鸣,团团雷乌中跃出巨大的鲲鹏船。

      “监察使,上船!”

      雷乌追上来了,鲲鹏噗噗放出浓烟,沈庭燎双足刚沾上船舷就被送了个大甩尾,险些给甩飞出去。他一把抓住帆绳站定,面对眼前熟悉的一幕操作,心内一时无语。

      招呼他的是个年轻人,腰上别一架小弩,从衣着来看在千机城地位不低。十多年前东海风波,千机城与江湖道冲突,多有死伤,漂到海上之后很是青黄不接了一段时间,当前掌权的多数年纪不大。

      下面的舢板也被捞上来了,挂在船舷。鲲鹏飞得快,到了某处海浪相对平缓的地方才收起双翼,降落海面。

      夕阳西沉,照不暖一方诡谲海域。那千机城的人道:“监察使赶得巧,城里的鲲鹏都不摆渡了,只有这一艘出来巡航。”

      四境灾殃,东海同样。沈庭燎问道:“青龙冲撞山河万古封印,你们漂流海上,如何安全无虞?”

      “千机城是有做稳固措施,”那人无奈道,“但海兽异变太多,水质也很糟,假如接下来情况再恶化,我们打算北上躲一躲,最坏不过弃城上岸,与城主会合。”

      千机城中机关无数,乃历代匠才杰作,弃城,就意味着温重等人多年心血,将付之东流。

      鲲鹏继续航行,终于抵达它的目的地。

      “扶桑神庙内部还算安稳,我们停靠一夜,明日返程,监察使自便。”

      去年青龙异动,神庙遭到破坏,后来被修缮过,虽未完全恢复原貌,容纳多人行宿不是问题。不过眼下,整个神庙仅一人留守。

      吴楚见到沈庭燎很是惊讶:“监察使不是跟欢喜阁主同路来的?”

      “姬小楼?他在哪儿?”

      “昨天刚走,说是去找令师兄了。”

      “我与他不同路。”

      “那……”

      “此地危险,明日你和我们一起走。”

      “可是……”

      “活着更重要。”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吴楚一指墙壁,“既然明日要出发,我今夜便把它刻完吧。”

      沈庭燎一看,神庙四周墙壁刻满祈福经文,刻字和吴楚这个人一样,呆板笨拙,胜在态度虔诚,规规矩矩,眼看还有一点就完工了。

      吴高秋身死魂消,修的也不是佛道,刻这四面墙愿经实无益处,沈庭燎嘴唇动了动,没说什么,足尖轻点跃上舢板。

      吴楚在后面喊:“监察使,海尽头洪水滔天,勿久留啊!”

      一抹烟青色影子越渡沧海,像云烟泅入深沉墨迹。夕阳落幕,明月东升,风高浪急,浪是九重的楼阁,人是楼阁下浑不起眼的微尘。

      极海至深,雷乌失路,再化不成自由的青鸟和游鱼,雷云中传来阵阵哀鸣,漆黑鸦羽披沐月光,却不敢向月亮靠近一步。

      月色流银,比浪更高的是连天的镜。尘外之物,现身凡间,称尘世镜。一年多的日子,有无数人搭乘鲲鹏大船,来到镜子面前,探问迷茫前路。有人欢笑,有人悲伤,有人满载而归,有人一无所有。

      上一次,他同样一无所有。

      巨浪翻卷,舢板倒悬,沈庭燎剑气劈破山一样的海浪,来到尘世镜前。镜子前的一小片地方无风无浪,月光流淌堆积,像一条乳状的河,在无尽深海中沉没。

      这一次,会有答案吗?

      海月苍茫,沈庭燎大笑而去,雷乌兀自懵懂,无人知他在镜中窥见的秘密。倘若他回头,就会看到自己的背影,在一十六字中远去,语曰:

      浮云一别,萧疏回首,山河依旧,故人神游。

      ……

      长乐廿二年冬,腊月初八。荣长缨向西域献出大宁中原玄关布防图,恶鬼窟鬼主率离魂幻鬼出动,一举击破凉州至金阙沿线明关,鬼众纷纭,步履轻忽,似黑云铺天盖地,来到雍都城前。

      满目断壁残垣,冷峻非常,城门楼上坐着个弹琵琶的人,宽袍广袖,衣带当风。

      弦音在风中滚落,带点仿佛江南雨巷的潮湿。创作这首破阵曲的琴师来自越州,而现在的越州,已是一片汪洋了。

      戴梼杌面具的恶鬼窟主人立在黑色鬼气中,身姿若隐若现。

      “只有你一人?”

      “只有我一人。”

      “找不到阵眼所在,觉得徒劳么?”

      “回防望都,不失明智。”温越微微一笑,“何况,以逸待劳,等你来揭晓答案,不也正好?”

      凉州。

      一场酝酿许久的猛攻正在发生。贡拾王子人在长缨军大营,笑吟吟道:“恭喜大将军,此战胜利在望。”

      荣长缨手里捏着刚刚射上辕门的羽箭,冷冷道:“是我的胜利,还是你们的?”

      祜桑:“当然是我们的,向来如此,不是吗?”

      荣长缨:“七国的军队,已经向西海郡进发了吧?”

      “大将军莫要误会,”祜桑道,“七国与六部同样,只为牵制大宁西南战力,助你攻占凉州,踏破咸阳道,直取望都。”

      他说着,琥珀色的眼眸浅浅转动,溢出一丝幽暗微光:“何况,真正的奇兵在你手上,我等怎敢妄动?”

      隔着一道暗门,狭小封闭的室内是铺满墙的四境玄关布防图。谭千秋身体被寒玉锁穿透,鲜血顺着锁链与肉身缝隙渗出,又在锁链上缓缓凝结,于是数条锁链都染成锈色。

      外间说话声渐隐,暗门一响,荣长缨阔步走进。

      “你都听到了。”

      “嗯。”

      荣长缨没再说话,但谭千秋能感受到极具压迫力的目光,他在蜀中安逸度日,不喜欢江湖厮杀的刺激,却也明白那目光暗藏的危险。

      谭千秋出言道:“我儿年纪还小,我不会留他一人。”

      荣长缨:“做你该做的事,就能尽享天伦。”

      “听说将军你没有子嗣,一度对靖王视如己出。”

      锁链哗啦作响,谭千秋痛得闷哼。

      “你中的毒叫‘枯红’,巴蜀的人应当了解它的可怕之处。还有一天,时间不多了。”

      荣长缨走出暗室,外面郭若善躬身等候。这人唇色泛白,好似受了不小的惊吓。荣长缨打量一番,道:“碰着祜桑·阿列赞了?”

      “是。”郭若善从怀里掏出绢布,抖着手擦脑门上沁出的冷汗。

      “这么害怕,看来事情已经办妥。”

      郭若善仍然只能吐出一个字:“是。”

      荣长缨反倒笑了:“菱花阵,瞒了那么大的事,给他点惊喜,不为过。那东西封印一开,神智还不清醒,既然没去找他,只能是心有所属啊。”

      豆娘在破旧城池中翩飞,晃晃悠悠立在琵琶弦上,又被丝弦的拨动惊起,不情不愿地低飞盘桓。

      一夜过去,恶鬼未动,弦音断断续续,弹琴人中途双目微闭,似乎还打了个盹儿。一人一城就在原地,与鬼物陷入诡异的僵持。

      晨雾弥漫,流连荒草,草叶上挂厚厚的霜。边上有数道马车驶过的辙痕,也许新,也许旧。一切都被吞没在雾气里,雾气是浅浅的白,雾气里的恶鬼是黑色的沙,粗糙,且晦涩。

      铮!

      一记弦音变调,温越闲谈般开口:“鬼主大人,你听过前朝往事吗?”

      “大雍么,”梼杌道,“繁华过,也荒唐过,你说哪一件?”

      “我曾在金阙布下搬山阵法,但几日前已将它毁去。”温越道,“金阙美其名曰,揽人间荟萃,那天内廷的公公在禁宫走动,意外找到一座地宫。”

      “哦?”

      “前朝荒帝无道,极尽享乐之能事。人,得到世间至高尊荣,就会心生失去的恐惧。荒帝在禁宫之下建造地宫,以表达对死亡与衰朽的蔑视,同时利用地宫进行‘求仙问道’的尝试。倘若鬼主大人你下去走走,就会发现举国之力造出的并非儿戏,种种邪异怪诞处,就连渡亡海也不能及。在下心生敬畏,便毁了搬山阵,以免地气连通他处,造成不必要的动荡。”

      “你们的判断没错,菱花阵阵眼,的确在金阙。”

      “而这个阵眼,凭我肉眼凡胎,无法看出。你的耐心,是对暗面玄关的忌惮,还是白虎在梦中交托的箴言?”

      “我不会降神术。”

      “那便是小苏日可汗?”温越恍然,“看来他的参与,比我料想得更早。”

      梼杌:“沈庭燎还没回来?”

      温越:“是。”

      “我很钦佩他,明知是与天抗衡,依然义无反顾,”鬼主笑了一笑,“可惜,神的意志,岂是他能改变。”

      西域,勒陀,慕叶城。

      密密麻麻的牲礼被送上祭台,来自大宁边陲沦陷地的百姓、战俘,在这场灾劫中首当其冲,成为最无力的牺牲品。

      屠刀落下,鲜血喷涌,蹲坐的白虎神像骤然点睛,其色如血,一声虎啸通天彻地,似要唤醒四境所有躁动不安的邪灵。

      巨大狰狞的白色虎头冲破浓雾,几乎与他贴着脸。温越在那血红双眸中看见残破的都城,以及千万道呼啸而起的剑影。

      琵琶化作长剑,弦音是无穷的剑光,兰池芳草摇曳满城,大宗师剑域全开,纵无山河万古,也敢请神一战。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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