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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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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的桐阳一中比平时安静许多。走读生不在,只有住宿生稀稀拉拉地分布在教学楼里,上着那可有可无的自习课。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窗洒进走廊,能看见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旋转。
苏笙就是在这片宁静中被顾王从宿舍拎出来的。
当时他正躺在床上看漫画,门被敲响时还以为是杨宇候——那家伙也住宿,而且从来不记得带钥匙。苏笙趿拉着拖鞋去开门,嘴里还叼着片吐司。
门开,顾王黑着脸站在外面。
苏笙嘴里的吐司差点掉地上。
“老、老师?”
“别叫我老师,”顾王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现在是你仇人。”
苏笙被顾王一路拎到教学楼三楼办公室,沿途收获了无数住宿生惊愕的目光。周日清晨的校园很安静,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格外清晰,伴随着顾王压抑着怒气的数落:
“校外打架!周六自习翘课!不穿校服!苏笙,你是不是觉得我拿你没办法了?”
苏笙试图辩解:“老师,打架那个是见义勇为——”
“见义勇为也要讲方法!你那是解决问题吗?你那是以暴制暴!”顾王猛地推开办公室门,把苏笙按在椅子上,“坐着,别动。”
苏笙老老实实坐着,看顾王在办公桌后翻找什么。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顾王稀疏的头顶,那几根倔强的头发在光下格外显眼。
“你自己看。”顾王把几张纸拍在苏笙面前。
是监控截图,模糊但能辨认。一张是他周五在校门口和那几个外校生对峙的画面,一张是他挡在张兮悦身前的侧影,还有一张——是沈澈站在马路对面的背影,虽然模糊,但苏笙一眼就认出来了。
“解释。”顾王抱着手臂。
“他们堵我们班女生,”苏笙说,语气还算平静,“我总不能不拦着。”
“那这个呢?”顾王指着沈澈那张,“沈澈同学也在场,他怎么没动手?”
苏笙一时语塞。
顾王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叹了口气,在对面坐下。“苏笙,我知道你不是坏孩子。”他说,声音缓和了些,“但你这脾气,迟早要出事。打架,翘课,不穿校服——这些事可大可小,但堆在一起,就大了。”
苏笙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牛仔裤的破洞。
“教导处已经知道了,”顾王继续说,“周一升旗仪式,你上台做个检讨。打架的事,翘课的事,校服的事,都说清楚。”
苏笙猛地抬头。
“怎么,不愿意?”顾王看着他,“那行,我叫你家长来。你妈妈电话我有,要不现在打一个?”
“别。”苏笙脱口而出。
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窗外传来篮球拍打的声音,有住宿生在楼下打球,笑声隐约飘进来。
顾王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不想让妈妈知道?”
苏笙抿着唇,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成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老师,检讨就检讨吧。”
“不只是检讨,”顾王说,“从今天开始,周日自习课,我亲自监督你。校服可以不穿——”他抬手制止苏笙要开口的动作,“但人必须到。作业必须做。听明白了?”
苏笙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慢慢点头。“听明白了。”
“那现在,”顾王站起身,“跟我去教室。”
高二(3)班的周日自习向来松散。班长宇杰坐在讲台边维持纪律,但基本上也就是做做样子。教室里稀稀拉拉坐了二十几个人,说话的、传纸条的、偷偷玩手机的,干什么的都有。
直到顾王推门进来,身后跟着苏笙。
教室里瞬间安静。所有人都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射向门口——准确地说,是射向苏笙。他依旧没穿校服,简单的白T恤,黑色外套随意搭在肩上,但在顾王身边,这个形象就格外诡异。
“看什么看?”顾王沉声说,“自习。”
学生们立刻低下头,假装看书,但余光还在往那边瞟。
顾王走到苏笙的座位旁——第一列倒数第二排,靠窗。沈澈坐在旁边,正在做一套物理卷子,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均匀的沙沙声。苏笙进来时,他抬了下头,黑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很快又垂下眼。
“你就坐这儿,”顾王敲了敲苏笙的桌子,“作业拿出来,做。我就在这儿看着。”
全班死寂。
苏笙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书包扔在地上,从里面翻出皱巴巴的作业——数学,物理,英语。摊在桌上,像一堆废纸。
顾王拉了把椅子,在过道坐下,正好在苏笙和沈澈中间。他拿出一本教案,开始批改,但每隔几分钟就会抬头看一眼苏笙。
苏笙拿起数学作业本,翻开,露出里面稀稀拉拉的字迹和角落里的小乌龟。他盯着看了几秒,从笔袋里摸出支笔,开始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桌上,把他和沈澈都笼罩在暖金色的光里。沈澈依旧在写题,侧脸平静,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苏笙偶尔用余光瞥他,能看见他修长的手指握着笔,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十分钟过去了,苏笙的草稿纸上多了几只小鸟,几朵云,还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函数图像——至少他认为是函数图像。
“苏笙。”顾王的声音响起。
苏笙抬头。
“二十分钟,你就画了这个?”顾王指着草稿纸。
“思考过程,”苏笙面不改色,“老师,解题需要灵感。”
教室里有人憋不住笑,又赶紧捂住嘴。
顾王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转向沈澈:“沈澈,你给他讲讲,第三章第三大题。”
沈澈的笔停了。他抬起头,看看顾王,又看看苏笙,最后目光落在苏笙的草稿纸上——那里有一只长着翅膀的乌龟。
“老师,我自己能——”
“你不能,”顾王打断苏笙,“沈澈,讲。”
沈澈放下笔,拿起自己的作业本——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图形标准得可以直接当教具。他把本子往苏笙那边推了推,声音平静无波:“这题要先求导。”
苏笙盯着本子上那些工整的字,再看看自己纸上那只飞龟,忽然很想笑。他咬住嘴唇内侧,强迫自己憋住。
沈澈开始讲解,语速不快,每个步骤都很清晰。苏笙其实没太听进去——他的注意力在沈澈的声音上,很低,很稳,像某种质地细腻的丝绸,在午后的阳光里缓缓铺开。
“……所以最小值是2,最大值是3。”沈澈讲完,看向苏笙,“懂了吗?”
苏笙其实没懂,但他点头:“懂了。”
沈澈看他一眼,那眼神很淡,但苏笙莫名觉得对方看穿了自己在撒谎。不过沈澈没说什么,只是收回作业本,继续写自己的卷子。
顾王满意地点头:“好,那你把这道题做一遍。”
苏笙硬着头皮拿起笔,照着沈澈的步骤往作业本上抄。抄到一半,卡住了——有个步骤他看不懂,沈澈的推导跳得太快。
他盯着本子,笔尖悬在半空。
一只手伸过来,抽走了他的草稿纸。苏笙抬头,看见沈澈在那只飞龟旁边,用铅笔写了几个公式,箭头标注,还画了个简单的图像。
“这里,”沈澈用笔尖点着其中一个步骤,“用这个公式替换。”
他的手指很长,指节分明,握笔的姿势很标准。苏笙看着那只手,忽然想起周五傍晚,这只手握着矿泉水瓶,指关节微微发白的样子。
“哦。”他应了声,照着沈澈写的往下做,居然顺畅地解完了。
虽然答案他早就知道了。
“谢谢。”苏笙说,声音有点干。
沈澈没应,只是把草稿纸推回来,重新埋首于自己的卷子。
顾王在旁边看着,表情复杂。他看看苏笙,又看看沈澈,最后摇摇头,继续批改教案。
教室里恢复了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和偶尔翻书的轻响。阳光在桌上缓慢移动,从苏笙的左手边移到右手边。他做完了那道题——在沈澈的“帮助”下——然后对着下一道题发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苏笙做了三道数学题,两道是沈澈几乎手把手教的,一道是自己蒙的。物理作业他压根没动,英语单词抄了半页,然后开始画简笔画。
画的是窗外的梧桐,枝干遒劲,叶子在风里摇晃。他画得很认真,连叶脉都仔细勾勒。
顾王中途离开了一会儿,大概是去上厕所。他前脚刚走,后脚教室里就响起压抑的窃窃私语。
“我去,笙哥真被老顾盯上了?”
“升旗仪式检讨……这下全校都要认识了。”
“沈澈居然会给他讲题,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们说,笙哥周一真会穿校服吗?”
“不可能,打死他都不会穿。”
苏笙听着这些议论,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他放下笔,伸了个懒腰,骨头咔哒轻响。然后他侧过头,看向沈澈。
沈澈还在写题,侧脸在光线下像某种冷白的瓷器,没有瑕疵,也没有温度。
“喂。”苏笙小声说。
沈澈笔尖顿了顿,没抬头。
“谢了。”苏笙又说。
这次沈澈抬眼了,黑蓝色的眸子看向他,里面没什么情绪。“不用。”
“你周五,”苏笙顿了顿,“怎么会在那儿?”
沈澈沉默了两秒。“买水。”
“便利店离学校两条街。”
“顺路。”
苏笙笑了,琥珀色的眼睛弯起来。“你家在南区,那儿不顺任何路。”
沈澈看着他,那眼神很深,像要把人吸进去。苏笙毫不退让地回视,嘴角还挂着那点笑意。
“与你无关。”沈澈最终说,重新低下头。
苏笙也不生气,转回头继续画他的梧桐。阳光在他笔尖跳跃,给画上的叶子镀了一层金边。
顾王回来了,教室里瞬间安静。他在苏笙身边坐下,看了眼苏笙的画,又看看他只写了三题的数学作业,长长地叹了口气。
“苏笙。”
“嗯?”
“周一,”顾王说,声音很沉,“升旗仪式,七点半,别迟到。”
“知道了老师。”
“校服——”
“不穿。”
“你——”
“检讨我会好好念的,”苏笙打断他,笑容灿烂,“保证声情并茂,感人肺腑。”
顾王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摆摆手,像是放弃了。“随你吧。”
下课铃在这时响了,悠长的铃声在校园里回荡。住宿生们如蒙大赦,开始收拾书包。苏笙也收起他的“大作”,把笔扔进笔袋。
“苏笙,”顾王叫住他,“晚上还有自习,别迟到。”
“知道了。”
苏笙拎起书包,看了眼旁边。沈澈已经收拾好东西,正站起身。他的书包整理得很规整,书本边角对齐,笔袋放在固定位置。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走廊里挤满了人,苏笙个子高,在人群中很显眼。沈澈走在他前面半步,背影挺直,步态端正。
“沈澈。”苏笙在楼梯口叫住他。
沈澈回头。
“你周五,”苏笙说,声音在嘈杂的人声里很清晰,“看见了多少?”
楼梯间的窗户开着,风吹进来,掀起沈澈额前的碎发。他站在光影交界处,一半脸在光里,一半在阴影中。黑蓝色的眼睛看着苏笙,像深不见底的潭。
“该看见的都看见了。”他说。
然后他转身下楼,消失在拐角。
苏笙站在那儿,看着空荡荡的楼梯,忽然笑起来。笑声很轻,很快被周围的声音淹没。
窗外,夕阳西斜,把整个桐阳一中染成暖金色。梧桐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横过操场,横过教学楼,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