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叶散阳》安Emperor

7、第 7 章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走廊里所有的声音。苏笙站在顾王的办公桌前，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道光栅。
　　顾王坐在椅子上，双手撑着额头，像是头疼。桌上摊着苏笙的“检讨稿”——如果那张皱巴巴的、画满涂鸦的纸能算稿子的话。角落里还有只笑得贱兮兮的简笔乌龟。
　　“苏笙。”顾王开口，声音疲惫，“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笙站在那儿，手插在兜里，目光飘向窗外。操场上，体育班的学生在训练，哨声隐隐约约传进来。
　　“老师，我不明白您的问题。”他说，语气真诚得让人想打他。
　　顾王抬起头，眼睛里有红血丝。“不明白？你今天在台上说的那些话，那是检讨吗？那是在挑衅！在煽动！”
　　“我陈述事实。”苏笙说。
　　“事实？”顾王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事实就是你违反了校规！打架！旷课！不穿校服！苏笙，我告诉你，要不是张兮悦和她家长来学校说明情况，要不是那几个外校生确实有问题，你现在就不是站在这儿听我训话，而是背着处分回家反省了！”
　　苏笙的睫毛颤了颤。张兮悦和她家长来过学校？他完全不知道。
　　“你还年轻，”顾王的语气软了些，重新坐下，“有些事不是靠拳头解决的。你有正义感，这是好事，但方法不对，好事也会变坏事。”
　　顾王沉默了一会，看着苏笙，沉重道：“你妈妈带你不容易。”
　　苏笙没说话，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阳光在地板上移动，尘埃在光柱里跳舞。
　　“下周一，”顾王说，“我要看到你穿校服。作业，认真写。自习课，一节都不准缺席。听明白了？”
　　“听明白了。”苏笙说，声音很轻。
　　顾王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摆摆手。“回去吧。好好想想我说的话。”
　　苏笙走出办公室，门在身后轻轻合上。走廊里很安静，上课时间，所有教室都关着门，老师的讲课声模糊地传出来，像隔着一层水。
　　他靠在墙上，仰头看着天花板。白炽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一只飞蛾不知从哪里飞进来，绕着灯管打转，撞上去，掉下来，又飞起来。
　　张兮悦和她家长来过了。
　　苏笙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笑意。他直起身，朝教室走去。
　　高二(3)班正在上语文课。老师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声音温和，正讲解着《赤壁赋》。苏笙从后门溜进去，动作轻得像猫，但全班的目光还是齐刷刷地射过来——包括讲台上的老师。
　　“苏笙同学，”语文老师推了推眼镜，“你迟到了二十分钟。”
　　“老师，顾老师找我谈话。”苏笙站直，表情诚恳。
　　教室里响起压抑的笑声。语文老师叹了口气，摆摆手：“回座位吧。”
　　苏笙走向自己的位置，经过沈澈身边时，脚步顿了顿。沈澈正在记笔记，笔尖在纸上流畅地移动，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他连头都没抬，仿佛进来的不是个大活人，而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苏笙在自己的座位坐下，书包随手扔在地上。语文老师继续讲课，声音在教室里回荡。窗外梧桐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沈澈的桌面上投下一小块光斑。
　　苏笙看了一会儿窗外，又看了看黑板，最后目光落在沈澈身上。
　　沈澈今天穿了校服外套，拉链拉到最上面，领子整整齐齐。深黑的头发一丝不苟，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他听课很专注，偶尔低头记笔记，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苏笙从书包里摸出本子，翻到空白页，拿起笔。
　　他没听课，也没睡觉。他在画画。
　　画的是沈澈的侧脸，当然——是抽象版。线条歪歪扭扭，比例失调，眼睛画得一大一小，鼻子就是个三角形。但神奇的是，虽然画得烂，但一眼就能看出画的是谁。那种冷淡的、疏离的气质，那种一丝不苟的劲儿，全在那几根歪歪扭扭的线条里了。
　　苏笙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大作”，然后撕下那页纸，折成飞机。
　　语文老师正讲到“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声音抑扬顿挫。苏笙趁她转身写板书的空当，手指一弹——纸飞机轻盈地滑过过道，准确无误地降落在沈澈摊开的语文书上。
　　沈澈的笔停了。
　　他低头，看着那架纸飞机。飞机折得很粗糙，机翼一高一低，机身上还用红笔画了个笑脸。沈澈抬起眼，看向苏笙。
　　苏笙冲他眨眨眼，用口型说：“打开看看。”
　　沈澈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伸手，用两根手指拈起纸飞机，看都没看，直接扔进了桌洞。
　　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苏笙挑了挑眉，也不生气，反而笑了。他从本子上又撕下一页纸，这次画了个更抽象的——一个火柴人，头顶写着“沈”字，手里捧着一本书，书上写满看不懂的符号。
　　飞机二号起飞，这次降落在沈澈的笔袋旁。
　　沈澈看都没看。
　　飞机三号，画了个对话框，里面写着：“你写什么呢？”
　　这次沈澈终于有了反应。他侧过头，黑蓝色的眼睛看向苏笙，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像结了冰的湖。
　　苏笙咧嘴一笑，用口型说：“好奇。”
　　沈澈收回目光，拿起笔，在那张纸上写了两个字，然后把纸推回来。
　　苏笙接住，展开。纸上，在他画的对话框旁边，沈澈用他那工整得像印刷体的字迹写了两个字：
　　“听课。”
　　字写得极其认真，一笔一画，力透纸背。
　　苏笙盯着那两个字看了三秒，然后笑出了声。笑声不大，但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语文老师转过身，推了推眼镜：“苏笙同学，有什么好笑的事要分享吗？”
　　“没有，老师。”苏笙立刻坐直，表情严肃，“我突然领悟了苏轼的人生境界，觉得非常开心。”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压抑的笑声。语文老师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摇头，继续讲课。
　　苏笙把那张纸仔细折好，夹进本子里。然后他重新拿起笔，这次没画画，而是开始写字——在自己的作业本上。
　　语文作业，要抄写《赤壁赋》第三段。苏笙翻开本子，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
　　他的字其实写得很好。真的。小学时拿过书法比赛一等奖，初中时语文老师总夸他字有风骨。但他从来不认真写——至少在作业本上不。
　　现在也是。他下笔了，字迹歪歪扭扭，大小不一，有的字挤成一团，有的字散得四分五裂。“壬戌之秋”写成“王戌之秋”，“七月既望”的“望”字少了一横，“举酒属客”的“属”字写得像只爬行的虫子。
　　但神奇的是，虽然写得烂，但每个字都透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潇洒，一种“我就这样你能拿我怎样”的嚣张。
　　抄到“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时，苏笙又停笔了。他侧过头，压低声音：
　　“喂。”
　　沈澈没理。
　　“沈澈。”
　　还是没理。
　　“澈神？”
　　沈澈的笔尖顿了顿，但依旧没抬头。
　　“同桌？”
　　这次沈澈终于有了反应。他侧过头，黑蓝色的眼睛看着苏笙，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只聒噪的麻雀。
　　“中午吃啥？”苏笙问，表情认真得像在讨论哲学问题。
　　沈澈看了他三秒，转回头，继续写字。
　　“不想说就算了，”苏笙也不恼，“我猜猜。食堂一楼A窗口的糖醋排骨？B窗口的麻婆豆腐？还是……”
　　“食不言。”沈澈开口，声音很轻，但足够让苏笙听见。
　　“现在又不是吃饭时间。”苏笙反驳。
　　“那就听课。”
　　“听不进去。”苏笙理直气壮，“老师讲的我都会。”
　　沈澈侧过头，这次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是审视，又像是别的什么。“都会？”
　　“都会。”苏笙点头，“《赤壁赋》嘛，苏轼写的，被贬黄州时夜游赤壁，感叹人生短暂宇宙无穷。‘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就是说人很渺小；‘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就是羡慕长江流不完自己却要死。简单。”
　　他说得轻描淡写，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光。沈澈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苏笙以为他终于要再说点什么时，他却转回头，轻轻吐出一个字：
　　“哦。”
　　苏笙笑了。他重新趴回桌上，下巴抵着胳膊，侧头看着沈澈写字。沈澈的字是真的好看，工整，清秀，每一个笔画都恰到好处，像他的人一样，完美得挑不出毛病。
　　阳光在桌上移动，从沈澈的笔尖移到苏笙的手边。梧桐的影子在窗玻璃上摇晃，远处传来操场上的哨声。语文老师的声音像背景音乐，在教室里缓缓流淌。
　　苏笙看了会儿沈澈写字，又看了会儿窗外，最后从书包里摸出手机，藏在桌洞里。
　　他打开微信，找到杨宇候的聊天框，开始打字：
　　【笙】：在？
　　那边秒回：
　　【侯爷】：我操笙哥你终于活了！老顾没把你炖了吧？
　　【笙】：炖了，刚出锅，现在是一盘菜
　　【侯爷】：哈哈哈哈哈哈什么菜？红烧笙哥？
　　【笙】：清蒸，保持原味
　　【侯爷】：牛逼。晚上出不？
　　【笙】：出哪？
　　【侯爷】：老地方啊，网吧开黑，五连坐，差你一个
　　【笙】：都有谁？
　　【侯爷】：我，隔壁班大刘，还有俩你不认识，我哥们，技术还行
　　苏笙想了想，打字：
　　【笙】：几点？
　　【侯爷】：放学就去，决战到天明！
　　【笙】：你明天不上课？
　　【侯爷】：上啊，但明天第一节是老班的课，可以睡
　　【笙】：行
　　【侯爷】：对了，吃饭不？学校后面新开了家烧烤，听说巨好吃
　　【笙】：多巨？
　　【侯爷】：巨到爆炸，烤腰子一绝
　　苏笙正要回复，头顶忽然投下一片阴影。他缓缓抬起头，看见语文老师站在桌边，眼镜片后的眼睛正盯着他藏在桌洞里的手机。
　　教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聚焦在这里。
　　沈澈的笔也停了，但他没抬头，依旧看着自己的笔记本，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苏笙同学，”语文老师的声音很温和，但透着冷意，“手机交出来。”
　　苏笙眨眨眼，手指在屏幕上一滑，退出微信，锁屏，然后乖乖把手机递过去。“老师，我在查资料。”
　　“查什么资料？”语文老师接过手机。
　　“查……”苏笙看了眼黑板，“查苏轼被贬黄州时的心理状态，想深入理解课文。”
　　教室里有人憋不住笑，又赶紧捂住嘴。
　　语文老师看着苏笙，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苏笙，出去站着。”
　　“老师——”
　　“出去。”
　　苏笙耸耸肩，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他双手插兜，晃晃悠悠地走出教室，在门口还回头冲教室里挥了挥手，笑容灿烂：“同学们好好学习，我去面壁思过。”
　　门在身后关上。走廊里很安静，阳光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光带。苏笙靠在墙上，从兜里摸出另一部手机——他有两部，一部交上去，一部留着。
　　熟练地开机，打开微信，继续刚才的聊天：
　　【笙】：被抓了，手机没了
　　【侯爷】：？？？我操那你用啥发的？
　　【笙】：备用机
　　【侯爷】：……牛逼还是你牛逼。所以晚上？
　　【笙】：去，烧烤也去
　　【侯爷】：得嘞！放学后门见！
　　苏笙收起手机，仰头看着天花板。白炽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那只飞蛾还在，不知疲倦地绕着光打转，撞上去，掉下来，再飞起来。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风吹进来，带着初秋的凉意。梧桐叶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像某种无声的舞蹈。
　　教室里，语文老师的声音隐约传出来：“……所以苏轼在这里表达的是……”
　　苏笙闭上眼，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面壁思过？
　　思什么过。他只是在等下课，等放学，等晚上的烧烤和游戏，等那个总是面无表情的同桌，会不会在某个时刻，看他一眼。
　　哪怕只是一眼。
　　教室里的沈澈，笔尖在纸上停顿了很久。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像一滴黑色的泪。他盯着那团墨迹，听着门外隐约的、哼歌的声音——苏笙在哼歌，很好听，轻轻的，是《Lightning Moment》。
　　——曲调轻快准确，不知道怎么记下来的。
　　语文老师继续讲课，声音平稳，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学生们重新低下头，记笔记的记笔记，发呆的发呆。
　　沈澈用笔涂掉那团墨迹，重新写下刚才中断的句子。字迹依旧工整，依旧一丝不苟，但若仔细看，会发现笔画比平时用力了些，几乎要透到纸背。
　　窗外，梧桐叶在风里沙沙作响。
　　门外的哼歌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手机按键的轻微声响——哒，哒哒，哒。
　　沈澈的笔尖又顿了顿。
　　然后他继续写，一字一句，工工整整，像在完成一件精密仪器。
　　只是不知为何，那字里行间，似乎也染上了窗外梧桐的影子，染上了初秋微凉的风，染上了门外那个少年轻轻的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