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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崩解轨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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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竞赛当天,楚临站在考场外的走廊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薄荷糖。糖纸已经皱得不成样子,里面的糖粒碎成了几块。父亲半小时前的电话还在他耳边回响:"李教授会把最后大题的解法传给你,必须拿到省一。"
"考生请入场。"广播里的女声机械地重复着。
楚临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助听器。左耳的嗡鸣从今早开始就没停过,像有只蜜蜂被困在颅骨里。他走进考场时,监考老师——父亲的老同学张教授——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楚临坐下,把准考证和铅笔摆放得一丝不苟。窗外开始下雨,水滴在玻璃上蜿蜒成细流,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他想起昨天周予拆石膏时的表情——那种混合着希望和恐惧的微妙神情,像是站在悬崖边试探风速的鸟。
"考试开始。"
试卷传到手中时,楚临的指尖冰凉。第一题是电磁学,正好是他最擅长的领域。笔尖接触纸面的瞬间,他进入了熟悉的节奏——问题、分析、公式、解答。前五题顺利得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第六题开始变得棘手。楚临的笔停顿了一下,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是一道关于量子隧穿效应的题目,超出了教学大纲范围。他抬头看了眼挂钟,还有四十分钟。
就在这时,一张折叠的纸条从前方传了过来。楚临的胃部猛地缩紧。纸条经过三个考生,最后停在他的桌角,像一只蓄势待发的毒蜘蛛。
窗外雨势渐大,雨点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是某种摩斯密码。楚临盯着那张纸条,突然想起周予拆石膏那天说的话:"无论输赢,齿轮都会继续转动。"
他的手心渗出冷汗。展开纸条的瞬间,监考老师的影子投在桌面上。
"有问题吗?"张教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楚临摇头,迅速将纸条塞进袖口。他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肋骨,耳中的嗡鸣变成了尖锐的啸叫。纸条上是一串复杂的公式推导,笔迹陌生但步骤清晰——正是第六题的完整解法。
作弊。这个认知像刀片一样划过楚临的喉咙。他盯着自己的试卷,工整的字迹突然变得陌生起来。前五题的答案完美无缺,但此刻看起来却像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还有三十分钟。"
楚临的笔尖悬在第六题空白处,颤抖得无法落下。父亲的声音、周予的声音、王老师的声音在他脑中交织成嘈杂的噪音。汗水顺着太阳穴滑下,在下巴处汇成一颗摇摇欲坠的水珠。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整个考场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他身上。
"我交卷。"楚临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张教授皱眉:"还有三道大题。"
"我交卷。"楚临重复道,把试卷和那张未使用的纸条一起推到讲台边。转身离开时,他听见背后传来窃窃私语:"那不是楚教授的儿子吗...""...听说稳拿省一的..."
走廊上的空气冰冷刺骨。楚临跌跌撞撞地冲向洗手间,反锁在隔间里,把胃里所剩无几的早餐全吐了出来。呕吐的间隙,他听见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父亲。他没有接。
水流冲走秽物的同时,洗手间的门被猛地推开。楚临抬头,在镜子里对上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周予站在门口,右手还缠着弹性绷带,头发和外套都被雨水浸透了。
"你在这干什么?"楚临的声音像砂纸摩擦。
周予举起手机,屏幕上是楚父刚发的朋友圈:「儿子物理竞赛中,期待捷报」。下面配了张楚临小时候站在领奖台上的照片。
"直觉。"周予走近,身上的雨水味混合着淡淡的药香,"发生什么了?"
楚临拧开水龙头,让水流声掩盖自己的颤抖:"没什么。"
"Bullshit."周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脸色像死人。"
冰凉的自来水顺着楚临的手腕流下,和周予掌心的温度形成鲜明对比。那张作弊的纸条还藏在楚临的袖口,像一块烧红的炭。
"他们给你答案了?"周予突然问,眼睛眯成一条缝。
楚临的瞳孔微缩。周予松开他的手腕,后退一步,表情从关切变成了某种近乎失望的冷漠。
"你用了?"
水龙头还在哗哗流淌。楚临看着水流在洗手池里形成漩涡,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参观天文台,说宇宙中所有星体都沿着既定轨道运行,不容丝毫偏差。
"第六题..."楚临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超出大纲了。"
周予的右手握成拳头,又慢慢松开:"所以呢?"
"我必须赢。"
"必须?"周予冷笑,"谁定的规矩?你那个完美主义的爹?"
楚临的胸口像被重击一拳。镜中的自己面色惨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领口因为呕吐的剧烈动作而歪斜——一个陌生而狼狈的形象。
"你不明白。"楚临扯下几张纸巾,用力擦拭手上的水渍,"这次竞赛——"
"不过是一场考试。"周予打断他,"十年前那个跳楼的学长,他当年也是物理竞赛省一。"
楚临的手停在半空:"什么学长?"
周予的表情变得复杂:"你不知道?十年前有个高三学长从钟楼跳下来,就砸在你刚才考试的教学楼前。"他的目光扫过楚临的袖口,"据说也是因为一场考试。"
雨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楚临想起学校里的确有过这种传闻,但他从未深究——父亲不允许他关注"无意义的校园八卦"。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周予靠在洗手台上,受伤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绷带,"继续当你爹的提线木偶?"
楚临的指甲陷入掌心:"这不是你能决定的。"
"当然。"周予直起身,雨水从他的发梢滴落,"就像我决定不了这只手能不能再修表一样。"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锋利,"但至少我他妈试过了!"
洗手间的灯光在那一刻显得异常刺眼。楚临看见周予眼中的怒火,也看见那之下更深的东西——一种近乎疼痛的理解。这比单纯的愤怒更让人难以承受。
"把纸条给我。"周予伸出手。
楚临下意识护住袖口:"不行。"
"给我!"周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让楚临踉跄了一下。那张皱巴巴的纸条从袖口飘落,像片枯叶般落在湿漉漉的地砖上。
周予弯腰捡起纸条,右手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他展开看了一眼,突然笑了:"有意思。"
"什么?"
"这解法是错的。"周予把纸条举到楚临面前,"量子隧穿概率算错了数量级。用这个答案,你连及格线都够不到。"
楚临接过纸条,快速浏览了一遍公式。周予是对的——这个解法在最后一步犯了致命错误。他的胃部绞紧,某种荒诞的解脱感与更深的恐惧同时升起。
"你父亲知道吗?"周予问,"这解法会害你失败。"
楚临摇头。父亲不会亲自检查这些细节,他只需要结果——那个闪亮的"省一"奖状,那个能写进保送申请的光辉履历。
"现在怎么办?"周予的声音软了下来,"回去重考?"
楚临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一个满身雨水的问题学生,一个衣冠不整的优等生,像两个迷路的士兵,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我不能。"楚临说,"交卷就是最终结果。"
周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什么放在洗手台上:"随你便吧。"他转身走向门口,"但记住,齿轮永远有第二种咬合方式。"
门被摔上的巨响在洗手间里回荡。楚临低头看向洗手台——那是一枚小小的铜制齿轮,37个齿,边缘被磨得发亮。他曾在电梯事故中紧握过它,像握住救命的稻草。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楚临掏出来,看到父亲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他按下拒接键,转而打开相册——里面全是周予的照片。周予修表时的专注侧脸,周予拆石膏时紧张的表情,周予在天台上抽烟时被风吹乱的头发。
最新的一张是昨晚拍的。周予睡着后,楚临偷偷拍下他搭在被子上的右手——苍白、消瘦,但依然修长优美。照片角落里,楚临不小心拍到了自己的手指,正轻轻触碰周予的指尖,像在确认某种真实。
雨声渐弱。楚临把齿轮放进口袋,推开洗手间的门。走廊上空无一人,考场方向传来收卷的铃声。他迈步走向出口,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
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衬衫,冰凉刺骨却又莫名清醒。楚临跑过教学楼,跑过钟楼,跑过周予常去的那个天台。口袋里的齿轮随着步伐轻轻撞击他的大腿,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跳动。
操场尽处的电话亭像个被遗忘的时空胶囊。楚临拉开门,投入硬币,拨通了那个他背得滚瓜烂熟却从未主动打过的号码。
"周予,"他在电话接通的瞬间说,"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件事。"
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呼吸声,然后是周予带着笑意的声音:"十年前那个跳楼的学长?"
楚临握紧听筒:"嗯。"
"已经查了。"周予说,"今晚八点,钟楼见。"
电话挂断后的忙音像某种密码。楚临走出电话亭,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阳光穿透云层,在水洼里投下细碎的金色光斑。他掏出那颗被捏碎的薄荷糖,放进嘴里,任由甜辣交织的味道在舌尖炸开。
远处的钟楼在雨后阳光下闪闪发光,齿轮在看不见的地方缓缓转动,推动指针走向下一个整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