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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逐光破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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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尘的身影在风雪里渐渐清晰,帛书边角的破损与谢清玄记忆里的分毫不差,连他袖口沾着的墨渍位置都一模一样——那是百年前两人在藏经阁抄书时,明尘打翻砚台溅上的。风雪卷着冰粒打在石碑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像谁在暗处磨牙。
“还愣着做什么?”明尘已走到他面前,鬓角沾着雪粒,语气里的急切像极了当年仙门大比时,催他快去疗伤的模样,“墨影引动了虚渊浊气,整个禁地都在崩塌,再不走就被埋在这里了!”他伸手来拉谢清玄的手腕,指尖温度恰好是活人该有的温热,连虎口处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都真实得可怕。
谢清玄垂眸看着那只伸来的手,睫毛上凝着的雪粒轻轻颤动,映出对方袖口深黑的墨渍。心口像被细雪扫过,泛起一阵微痒的疑虑。
他缓缓后退半步,避开的动作轻得像片雪花落地。冰湖下的红影还在闪烁,剑穗的同心结在冰层反射下,像颗跳动的心脏。“藏经阁那砚台是端溪石的,”他抬眼时,目光在墨渍上停顿片刻,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蹙,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碎玉棱角,那点冰凉让喉间的涩意淡了些,“你当时说墨汁会腐蚀石纹,特意用清水洗了三遍,袖口的墨渍该是浅灰色,不是你现在这样深黑。”
明尘伸来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急切慢慢褪去,像被冻住的湖面。“你……”他张了张嘴,鬓角的雪粒突然化作墨点,顺着脸颊滚落,“你何时变得这样仔细?”
谢清玄没有回答,只是将“寒川”剑握得更紧了些。指节泛白的弧度里,藏着方才冰湖幻境未散的余悸。
风雪穿过他的衣袍,带来刺骨的寒意,却让他的思绪愈发清明——沈临渊说过,千重雪映出的是心魔,而他的心魔从来不是明尘,是自己。
果然,明尘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被风吹散的烟。原地渐渐浮现出另一道人影,青衫洗得发白,腰间挂着枚褪色的木牌,上面“云逍”二字被摩挲得发亮。禁地上空的黑雾不知何时浓了些,将冰湖的微光遮去大半,那人影在昏暗中抖得像片枯叶。
“清玄仙长……温叙他……他快撑不住了。”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混着风雪的呜咽,格外揪心。
谢清玄的指尖猛地收紧,碎玉棱角硌得掌心发麻。
温叙与云逍的羁绊,是他亲眼所见的真挚,方才温叙痛呼时沈临渊发白的脸,此刻与眼前云逍的哭腔重叠,像根软绳缠上心脏,勒得他呼吸发紧。他喉结动了动,正要开口询问,目光却扫过对方发红的眼角——那里没有泪痕,只有一片干涩的红,像被烈火烤过的纸,透着种刻意的狰狞。
“墨影在吞噬他的执念,”云逍抬起头,声音里的颤抖越发真切,“你若不去,他就会变成墨影的养料,像当年……像当年沈临渊那样。”
最后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谢清玄心上。他浑身一震,几乎要立刻转身,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风雪突然大了,卷着冰粒打在脸上,疼得他眼眶发酸。
温叙的执念是云逍,可他认识的云逍,是连温叙蹙眉都会心疼的人,绝不会用沈临渊来逼他。
“叙白斋的灯笼是暖玉做的,”谢清玄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木牌上,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件寻常事,指尖却因用力而泛白,“你说过木牌怕潮,从不离身,可方才温叙系红绳时,你明明把它摘下来放在了桌案上。”他顿了顿,视线缓缓移到云逍发红的眼角,睫毛轻颤着扫去雪粒,“而且,温叙叫你‘阿逍’,连生气时都带着软意,从不连名带姓。”
云逍的哭声戛然而止,青衫上的褶皱突然变得僵硬,像幅被揉皱的画。
“你怎么连这些都记得……”他喃喃自语,身影开始扭曲,腰间木牌“啪”地碎成粉末,“执念最是盲目,你该信的……”
“执念若是盲目,怎会记得这般清楚?”谢清玄挥剑斩断缠上来的墨丝,剑光在昏暗中亮起一瞬,映出他眼底的清明,“真正的念想,从来藏在细枝末节里。”
云逍的身影化作黑雾消散时,冰湖突然炸开一道裂缝,“逐光”剑冲破冰层,剑穗的红绳在风雪里翻飞,同心结随着剑身在半空划出优美的弧度,像道跳动的火焰。
谢清玄伸手握住剑柄,熟悉的重量让他心头一震——指腹抚过剑鞘上的纹路,那触感与百年前沈临渊递剑给他看时,分毫不差。
剑柄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冷梅香,混着雪气钻入鼻腔,让他想起桃花林里,沈临渊总爱把刚折的梅花塞进他怀里,说“清玄身上该有花香味”。
那时少年的指尖带着花瓣的凉意,触过他的衣襟,像此刻碎玉传来的温,熨帖得让人心头发软。
“做得好。”
沈临渊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笑意,尾音微微上扬,正是他惯有的语气。谢清玄猛地回头,白衣人影站在雪地里,左颊梨涡深陷,眼角的痣清晰得毫无朦胧,手里还提着盏暖玉灯笼,正是叙白斋那盏。
暖光在风雪里晕开圈柔和的光晕,将那人影衬得愈发真切,连衣袍上沾着的雪粒都看得分明。
“我就知道你能分清。”他走近几步,灯笼暖光落在谢清玄脸上,映得碎玉上的桃花印记愈发清晰,“墨影已经被温叙他们困住,我们可以……”
谢清玄的目光掠过他手里的灯笼,最终落在他空着的另一只手上。那里本该握着野菊,根须缠着红绳,沾着他的血珠。
可眼前这人的指尖干干净净,连半分红痕都没有,只有雪粒融成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落,在雪地上洇出浅浅的水渍。喉间突然发紧,想起方才沈临渊攥着他手腕时,那点透过布料传来的温热,带着鲜活的生命力,绝非此刻这冰寒的虚影可比。
“沈临渊从不会空手来见我。”谢清玄握紧“逐光”剑,剑尖微微下沉,带起地上的雪粒,“他十五岁带野果,果子总挑最熟的那颗;二十岁带新酿的酒,酒壶里总温着暖炉;哪怕是百年后成了虚影,也会记得给我留朵野菊。”
他看着对方眼角的痣,那点黑在暖光里泛着诡异的亮,像淬了毒的星子,“你不是他。”
白衣人影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暖玉灯笼的光突然变得惨白,照得他的脸像张浸了水的纸。“你宁愿信那些细节,也不信我站在这里?”他的声音发颤,眼角的痣开始发黑,“清玄,我等了你百年……”
“我信他。”谢清玄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眼底却翻涌着不易察觉的波澜,“信他说的‘只有红绳是真的’,信他不会用等待做筹码。”他举起“逐光”剑,剑穗红绳在风雪里轻晃,“这剑穗是我编的,同心结里藏着半片桃花瓣,是当年他夹在《南华经》里送我的那片——书页第廿三卷,说的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他却在页脚写‘我偏要相濡以沫’。”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剑,穿透对方虚浮的身影,“你敢让我拆开看看吗?”
白衣人影猛地后退,灯笼“哐当”落地,在雪地里摔成齑粉。他的身影在黑雾里扭曲变形,无数张脸在他身上闪现——孩童、少年、明尘、云逍……最后定格成沈临渊坠崖前的模样,眼神里却带着墨影特有的贪婪,像饿极了的狼。
“你怎么敢……”它嘶吼着,声音里充满不甘,震得禁地上空的黑雾剧烈翻涌,“你的愧疚,你的念想,明明都被我攥在手里!”
谢清玄没有说话,只是举起“逐光”剑。剑身映出他自己的脸,眼底没有犹豫,只有一片清明,像被雪水洗过的天空。
碎玉在掌心发烫,与剑鞘相触的嗡鸣越来越响,像在回应着什么。他想起百年前桃花林下,沈临渊练剑时总爱故意用剑穗扫他的手背,那时的剑鸣,也是这般清亮,带着少年人独有的狡黠与热烈。
当剑光刺破最后一层黑雾时,他仿佛听见百年前的桃花林里,沈临渊笑着说:“清玄,辨真假的法子很简单——看心。”
此刻他的心告诉他,冰湖未冻,红绳未断,眼前的昆仑禁地,终于只剩下真实的风雪,卷着“逐光”剑的余韵,在空荡的禁地里久久回荡。
黑雾散尽的瞬间,谢清玄握着“逐光”的手突然一沉。掌心碎玉烫得他指尖发颤,恍惚间竟觉得那温热是从剑身上传来的——像百年前沈临渊练剑后,总爱把带着体温的剑柄塞进他手里暖着。
冰层下的红绳不知何时缠上了他的手腕,那些细密的蛛网纹顺着碎玉蔓延,在他手背织出片桃花状的红痕。
风雪骤停,禁地里突然响起孩童的笑,脆生生的,像极了沈临渊十五岁时在桃花林里偷摘果子被抓的调调。谢清玄喉间发紧,那笑声里的狡黠,他记了整整一百年。
“清玄师兄,你看我练会了‘踏雪无痕’!”
白衣少年从冰湖中央走来,赤着脚踩在雪上,果然没留下半分脚印。他左颊梨涡盛着笑,像盛了半盏春光,手里举着朵野菊,根须上缠着的红绳松松垮垮——那是谢清玄第一次编坏的同心结,线头歪歪扭扭,却被沈临渊宝贝似的收了十年,藏在枕下的木盒里,连明尘都没告诉。
谢清玄的喉结滚了滚,睫毛上凝的雪粒簌簌落下。碎玉在掌心烫得惊人,像要烙进骨血里。少年的脚腕上有圈浅红的勒痕,是百年前为护他被魔链所伤的旧疤,连结痂的形状都分毫不差。
可他心头那点疑虑却像冰下的草芽,固执地冒了出来:沈临渊从不赤足踏雪,他说过“雪水渗进伤口会留根”,当年伤愈后,连洗澡都要在脚踝裹层细布。
“师兄怎么不说话?”少年歪头时,鬓角的碎发扫过眼角的痣,那痣比记忆里深了半分,像被墨汁浸过。“是不是怪我偷偷把你埋在桃树下的酒挖出来了?那酒气飘了半座山,明尘长老鼻子尖得很……”
谢清玄猛地闭了眼,指节在剑柄上掐出红痕。这段记忆是真的,可沈临渊从不会在他面前提明尘——那年他因私藏烈酒被罚抄经,是沈临渊替他抄了整整三个月,手指磨出的茧子比明尘握笔的痕迹还深。
少年时的沈临渊总爱说“师兄的事就是我的事”,说这话时,他眼角的痣会亮起来,像落了点星光。
再睁眼时,少年已站在他面前,野菊递到了鼻尖。根须上的红绳突然绷紧,勒得谢清玄手腕生疼。“师兄你闻,”少年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讨好的黏糊,尾音拖得长长的,像小猫蹭着人的手背,“这野菊和当年桃花林下的一样香。你说过,等我修出金丹,就带我去人间看菊展……”
你不是他。”谢清玄的声音冷得像冰湖的水,目光却忍不住掠过少年眼尾——真正的沈临渊说这话时,眼尾会微微泛红,那是他难得露出的期待,像藏了颗糖在眼底。“沈临渊十五岁替我挡灵鹿时,左腿骨裂了三道缝,从此踏雪时左脚会先落地半分。”
他抬手拨开野菊,指尖触到对方衣袖时,只觉一片冰寒,像碰着块冻了百年的玉。“而且他怕痒,我碰他袖口会躲。”
少年脸上的笑僵住了,野菊突然化作墨汁,顺着谢清玄的手腕往下淌。“那这个呢?”他猛地扯掉自己的衣领,心口处赫然有道剑伤,皮肉外翻的模样,正是沈临渊当年替谢清玄挡魔剑的旧伤。
可那伤周围没有淡粉色的光晕——当年谢清玄用自身灵力为他疗伤,伤口愈合后总泛着层浅浅的莹光,像落了片桃花瓣。
谢清玄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漏了半拍。那道伤他记得太清楚,当年他守在床前,看沈临渊疼得冷汗浸透衣袍,嘴唇咬得发白,却笑着说“师兄别哭,这点伤算什么”。
那时少年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像沾了晨露的桃花瓣,颤得他心口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