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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bright moo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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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傅云峥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缓缓转过身。
灯光下,他的脸色似乎比平日苍白几分,眼底带着血丝,显露出疲态。
他的目光落在秦姝那双依旧停留在他臂上的手,又缓缓移到她温柔的脸上。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他抬起左手轻轻握住了她按在他右臂上的手腕。
他的掌心依旧温热。
“不问了?”他看着她,声音微哑。
秦姝抬起朦胧的泪眼,摇了摇头。
还有什么可问的呢?那伤痕本身,已经诉说了所有。
傅云峥凝视着她,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纤细的手腕
那触碰,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却让秦姝浑身猛地一颤。
他看着她骤然绯红的脸颊和慌乱躲闪的眼神,眸色渐深。
忽然,他手臂微微用力,将她轻轻一带。
秦姝低呼一声,猝不及防地跌入他怀中。
他的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呼吸拂过她的头发。两人身体贴合,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沉稳的心跳。
“就这样,”他闭上眼,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疲惫,“别动。”
秦姝僵硬地被他圈在怀中,心脏狂跳,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她能感觉到,这个看似强大的镇北侯,此刻正卸下所有防备,流露出不为人知的疲惫。
而她,成了他短暂依靠的港湾。
秦姝抬起微微颤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环住了他的腰身。
将脸埋在他坚实的胸膛,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她闭上了眼。
窗外夜色深沉,屋内灯火暖融。
两个同样带着伤痕、心怀戒备的人,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某种无声的默契与慰藉,于这深宅寂夜中,短暂相拥。
但有些东西,就在这静谧的拥抱与无声的抚慰中,悄然发生了变化。
如同冰雪覆盖的荒原之下,已有暖流悄然涌动,等待着破土而出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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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姝是在一种极其温暖的禁锢中醒来的。
意识尚未完全清醒,感官先一步复苏。
周身被热度包裹着,沉重的手臂横在她腰间。她的后背紧贴着他温热的皮肤,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强健肌理下平稳有力的心跳节奏。
昨夜那些画面回笼——他低沉诉说旧伤时的沙哑,她指尖触碰疤痕时的震颤,还有最后那个亲密亲密的拥抱……
脸颊瞬间滚烫起来,连耳根都烧灼着。
她猛地闭上眼,睫毛剧烈颤抖,身体下意识地绷紧,连呼吸都屏住了。
她在傅云峥怀中睡了一夜。
身后的男人似乎也被她细微的动作惊醒,横在她腰间的手臂无意识地收拢了些,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
“……嗯?”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敏感的后颈,激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傅云峥似乎并未完全清醒,只是依循着本能,将怀中温软馨香的身子搂得更紧,下颌无意识地蹭了蹭她柔软的发顶,发出满足的喟叹。
她不再试图挣扎,只是静静地躺在他怀里,感受着这份陌生却令人贪恋的温暖与紧密。目光落在透过窗纱的、越来越明亮的晨光上,听着彼此交织的呼吸和心跳,一时间,竟生出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这份静谧并未持续太久。
院外渐渐传来了仆役清扫庭院的细微声响,以及远处厨房隐约的动静。
侯府新的一日,已然苏醒。
傅云峥的呼吸频率变了变,搂着她的手臂微微松动。
秦姝立刻如同受惊的兔子,趁机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裹着锦被滚到了床榻里侧,背对着他,将自己蜷缩起来,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
身后传来他低沉而略带沙哑的轻笑。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起。片刻后,他已然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声调:“时辰还早,再歇会儿。今日无事。”
脚步声响起,他走向门口,低声对外面候着的下人吩咐了几句,内容听不真切,但那些细微的脚步声很快便远去了。
秦姝依旧保持着鸵鸟姿势,直到听见房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确认他已经离开,她才猛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锦被中,却依旧觉得脸颊滚烫。
昨夜那近乎剖白般的脆弱与此刻晨间的亲昵,彻底搅乱了一池春水。关系变得愈发复杂难言。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直到阳光彻底照亮了暖阁,秦姝才磨磨蹭蹭地起身。
身体依旧残留着拥抱后的暖意。
梳洗完毕,回到新房院落用早膳时,她发现气氛似乎又有些不同。
下人们的态度愈发恭谨,早膳的菜式也明显比往日更加精细。
管家笑眯眯地在一旁侍立,见她多用了几口薏仁鸽子汤,便立刻道:“夫人若喜欢,往后厨房常做着。侯爷吩咐了,夫人身子单薄,需得好生调养。”
秦姝拿着汤匙的手微微一顿,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
刚用完早膳,放下银箸,管家却又上前一步,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为难,低声道:“夫人,老奴这儿……有桩事,不知当禀不当禀。”
秦姝抬眸:“何事?”
管家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账册,双手呈上:“这是府中近三个月内院各项用度的支取账册。原本……此类琐事不该叨扰夫人,只是……如今柳姨娘禁足,中馈之事暂缺人打理。侯爷又吩咐了,说夫人既已入府多日,日后府中诸事,还需慢慢熟悉起来。可否请夫人……先过目一二?”
秦姝微微一怔。这可不是简单的“解闷”了,这几乎是……开始让她接触侯府内务的核心了。
她心中瞬间警铃大作。
王氏在秦府掌家多年,其中阴私手段她见得多了。这管家是侯府老人,突然将账册送来,是真如他所说无人打理,还是另有陷阱。
她下意识地想要推拒:“我初来乍到,于管家之事一窍不通,恐难当此任……”
管家却笑容不变:“夫人过谦了。不过是些日常用度的记录,夫人随意看看便是。若有不明之处,随时可唤老奴来问。侯爷说了,不急在一时,夫人慢慢学着便是。”
他将“侯爷说了”几个字咬得略重。
秦姝到了嘴边推拒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看着那本厚厚的账册,又看看管家那看似恭敬却带着深意的笑容,心知这恐怕是推脱不掉了。
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正好也看看这侯府内里,究竟是个什么光景。
“既如此,便放下吧。我闲时翻翻。”她语气平淡地应下。
“是。”管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恭敬地将账册放在桌上,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躬身退下了。
屋内只剩下秦姝一人。她看着那本蓝皮封面的账册,沉默良久,终于伸出手,将其翻开。
账册记录得极为详尽琐碎,从各院月例发放、饮食采买、器物添置、到下人工钱、人情往来,甚至车马修缮……事无巨细,条目繁多。
秦姝起初看得有些头疼,她虽识字通文墨,但于管家理财一道确实生疏。
但看着看着,她沉浸进去,凭借着过人的记忆力和心思缜密,渐渐也看出了些门道。
侯府开销巨大,但账目表面看来清晰规整,似乎并无太大问题。然而,当她翻到记录大厨房采买支出的部分时,秀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指尖点着一项记录——“初十,购上等血燕窝一斤,纹银一百二十两。”
血燕窝确是名贵,但这个价格……似乎高得有些离谱了。
她记得在秦府时,即便王氏奢靡,采买极品官燕,一斤也不过八九十两银子。这侯府的采买,竟比京中顶尖的豪奢之家还要贵上这许多。
她不动声色,继续往下看。
又发现几处疑点:一些寻常的时令菜蔬、鸡鸭鱼肉的价格,也普遍比市价高出两三成;还有几笔添置瓷器绸缎的支出,数额颇大,却记录得含糊其辞,只写了“购汝窑笔洗一对” “苏绣屏风一架”,具体样式、来源均未注明。
若只是一两处,尚可解释为疏忽或市价差异。但多处,长期如此,便不得不让人心生疑虑了。
这管家……恐怕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忠厚。
秦姝合上账册,心绪翻涌。她知道自己发现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捅出去,势必得罪管家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装作不知,又恐日后出了纰漏,反受其累。
而且,傅云峥让她看账,是真的信任她,还是想借她的手,来清查内务,敲打某些人。
她捏了捏眉心,感到一阵疲惫。
这侯府,果然步步陷阱,处处机心。
午后,她借口散步,带着青黛在府中慢慢走着,心思却全在那本账册上。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昨日遇见傅云峥的东北角园子。
池塘边,那棵老梅树下,竟意外地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傅云峥负手而立,似乎正在看水中游鱼,阳光透过稀疏的梅枝,在他玄色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秦姝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想转身避开。此刻心绪纷乱,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来了?”他却已然察觉,声音平静地传来。
秦姝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在他身后几步远站定,福了一礼:“侯爷。”
“账册看了?”傅云峥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想从她神情中看出些什么。
秦姝心下一紧,垂眸道:“粗略翻了翻,妾身愚钝,许多地方看不大明白。”
“哦?”傅云峥挑眉,走近两步,“何处不明白?如果连姝儿都算愚钝的话,那世上恐怕没几个聪明人了。”
他靠得有些近,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混合着阳光的味道笼罩下来,让秦姝脸红透了。
“侯爷谬赞。”
她斟酌着语句,挑了一处无关痛痒的小问题询问。
傅云峥耐心解答了,语气平淡无波。
解答完,他却并未离开,反而看着她,忽然问道:“你觉得,管家此人如何?”
她抬起眼,迎上他深邃难辨的目光,手心微微沁出冷汗。
短短一瞬,心思百转。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冒一次险。若这真是试探,一味回避反而显得心虚无能。不如半真半假,看看他的反应。
“管家行事周到,账目清晰,将府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先说了句套话,随即话锋微转,语气带上些许恰到好处的困惑,“只是……妾身才疏学浅,今日看账时,见大厨房采买所列几样食材价格,似乎与妾身未出阁时所知市价略有出入,也不知是否是如今京城物价飞涨,或是采买的品质格外好些?”
她说得极其委婉,并未直接指控,只将问题归结于自己“才疏学浅”和“物价波动”。
傅云峥听完,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眸色深沉地看了她片刻,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是吗?哪几样?”
秦姝心跳如鼓,尽量平静地报出了血燕窝和另外两样价格明显虚高的食材名称。
傅云峥点了点头,不再追问,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他转开话题,目光扫过那棵老梅树:“这梅树年纪大了,结的果子也酸涩,无人问津。你若喜欢,明日让人移几株西府海棠过来,此时节正是花期。”
话题转得如此之快,让秦姝有些措手不及,只能愣愣地点头:“……全凭侯爷做主。”
他又站了片刻,便转身离去,仿佛真的只是来闲逛片刻。
秦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却更加疑惑。他方才那反应,到底是何意?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
管家依旧每日来请安回话,态度恭敬如常,仿佛那日账册之事从未发生。
傅云峥也再未问起相关事宜,只是偶尔会在晚膳时分过来,与她一同用膳,或是等她睡下后,进入屋内抱着她睡觉,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和。
秦姝却不敢放松警惕,那本账册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她暗中让青黛借着去厨房取点心的机会,悄悄打听了一下那几样食材的实际市价,结果与她猜测的相差无几,甚至有些还要更低。
疑虑更深。
第三日午后,秦姝正在窗前临帖,试图让自己静心,却听得院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管家的争辩声和……军士靴子踏地的沉重声响。
她心中一惊,放下笔,走到廊下查看。
只见院门外,管家被两名身着玄甲,面无表情的侯府亲卫一左一右“请”着,正朝着外院方向走去。
管家脸上再无平日里的从容笑意,而是面如土色,额上满是冷汗,嘴里还在不住地低声辩解着什么,那两名亲卫却丝毫不为所动。
周围的下人皆远远围观着,个个面露惊惶,窃窃私语。
“这是……怎么了?”秦姝拉住一个面色发白的小丫鬟,低声问道。
小丫鬟吓得声音发颤:“回……回夫人,奴婢也不知具体。只听说是侯爷亲自下令,查、查账……然后就把管家带走了……还、还从管家屋里搜出了好多东西……”
她立刻转身回到屋内,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脏怦怦狂跳。
傍晚时分,府中气氛明显变得不同往日。下人们行走间更是小心翼翼,噤若寒蝉。
傅云峥过来用晚膳时,神色如常,甚至比平日还缓和几分,绝口不提管家之事。
直到晚膳撤下,漱了口,他捧着茶盏,才仿佛不经意般提起:“府里管家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账目糊涂,往后内院的事,姝儿要多费心看着些。挑几个得力的人帮衬着。”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处置了一个不中用的老仆。
秦姝却听得心惊肉跳。她不敢多问,只能低声应道:“妾身……尽力而为。”
“不必怕。”傅云峥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她微微发白的脸上,“侯府之内,还没人敢翻天。姝儿既坐在这个位置上,该管的便管,该查的便查。若有那不长眼的下人欺你新来,或是阳奉阴违,直接打发出去便是。”
秦姝点点头:“多谢侯爷。”
他是在告诉她,不必再束手束脚,不必再担心得罪谁。他给了她掌家的权力,也给了她行使这权力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