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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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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发觉自己是一条鱼,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那是我搬进阳光公寓不久后。我在距离阳光公寓五公里以外的一家仓库找到一份工作,负责搬运货物、发货和检查退货,在一天的工作结束以后,我追赶着末班车回到阳光公寓。
我的房东,阳光公寓的房主,这里的租户都喊她萍姐。
她六十多岁了,烫着泡面头,看起来精气神十足,风风火火的个性。有一天我终于不幸地未能赶上末班车,她不知从何得知,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辆电动车,说是给我。
那天的兰湖市久违的是一个晴朗的天气,阳光晒在开裂的电动车坐垫上,萍姐在上面用力地拍两下,灰尘就腾起来漂浮到空气中。
兰湖市的晴天,也总是隔着一层灰蒙蒙的雾,并不清澈。
她站在这样的灰蒙蒙下,说话:“好久没人用过了,不过充一次电,来回十公里不是问题,你先用着。”
“这样总归可以不用那么赶。”她说。
我谢过她的好意,但并不习惯接受。我站在车旁,大概身上的局促和它的老旧一样避无可避。我不常说话,总是沉默,萍姐有时说起遇到我的那一天,误会我是一个哑巴。
我如同哑巴一样站很久,向她鞠了一个躬。
灰蒙蒙的晴天持续了一段时日,开始下起雨,整个城市都漂浮在潮湿的灰里,我在骑车的时候摔了一跤。
车同我一起,都重重地摔在地上,摔碎的反光镜里面,映着我脸上的伤口,明明是鲜红的血液,汩汩掉进雨水里面瞬间失去色彩。
不断有人上前来问我是否需要帮助,而我的大脑一片混沌,世界在我的眼里颠倒,剩下的只有离我不遥远的城市井盖,雨水不断落下,在上面堆积成海,海上漂浮着分不清是哪个季节的树叶、不知是谁遗落的糖纸、从四面八方来的泥沙。
我看很久,雨下很久,雨水堆积、蔓延、飘荡,要把周遭的一切都轻飘飘地托起来。
我沉默,人来人往。逐渐地,我感到呼吸困难,痛、一旦呼吸,就感觉到痛。
这种痛感从我的人生开始腐烂时开始出现,而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人生腐烂,呼吸就变得疼痛。
我趟过阳光公寓楼下的浑水,雨水伴着风声、玻璃碎掉的声音齐齐落入我的耳朵里面。
“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一条鱼?”朝也问我。
“做梦的时候。”
那一摔以后,我时常做一个相同的梦,世界变成一片巨大的、混沌的海,无时无刻不卷起浪花,人们都成了一条鱼。我也是。
但我不会游泳,浪要我去到那里,我就去到那里,终于浪几乎要把我拍死。
......
朝也羡慕着我光怪陆离的梦,他充满遗憾地告诉我,他从不做梦,于是一直追着我问梦里其他有趣的事。
“那并不有趣。”我纠正他。
“好吧。”朝也接受了我的说法,“那你为什么学不会游泳?”
“因为水太脏了。”
下起雨,我就不再出门,总觉得碰到阳光公寓楼下的积水,伤口就要溃烂,而朝也无论风雨,都会过来给我送外卖。
无一例外,他浑身湿透,明明是狼狈不堪的模样,可他的笑意依旧,灯开着,冷白的光将他的周身包裹起来。
我第一次发现灯原来是夜晚的灯,因而它不仅仅是灯光,还是月光,它们共同将朝也的眼睛照得这样透明。他笑起来,眼底就仿佛是有一汪潭水在晃动,不真切。
我无法直视朝也的眼睛,总觉得自己会被他的眼睛看穿,然后吞噬。我垂着眼眸,说道:“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阳光公寓的条件永远是那么差。
它常年被不同的气味包裹。药味、烟味、尿骚味、汗液味、灰尘味、腐烂的垃圾味以及建筑本身老化的味道,在年深日久中彼此吞噬彼此滋养,最终织成一张无形却永远不肯消失的网。
在雨水里,气味变得十分黏稠,一经沾上,就永远难消散。
而朝也是那么意气风发,他说话时、看我时——即便是在被雨淋湿,狼狈不堪时,都是一脸春风得意。
他年轻的身体、蓬勃的气息和破旧的、摇摇欲坠的阳光公寓格格不入。
他怎么会,又怎么能,出现在这里呢。
“可是,你很想我啊。”
朝也说。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朝也无论如何不肯走,总说雨很大,他真的哪也去不了。或者,就问我,是否愿意跟随他一起走。
我说:“我找不到更便宜的住处。”
朝也打开窗户。
我不肯,但无济于事。朝也按着我的肩膀,我无法动弹,够不到那扇不满划痕的玻璃。
刺骨的寒意扑向我,而他弯起眉眼笑:“再不开窗,你就掉臭掉了。”
因此朝也总是挡在窗户前,雨水不断浸透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变得模糊、透明,隐隐泛着微弱的白光,好像灵魂的质地。
许多次我听到窗外树枝折断的声音,可我看不见,看不见窗外的世界。窗外的世界被雨雾、划痕、以及朝也的身体,共同揉成一团混沌,混着浓重的潮气,将我不敢细想——却总在细想的过去、现在、连同未来,全都隔绝开了。
他不回头,只是看我,眉眼如月。他说窗外有一棵树,已经长得很高。
“哦。”
我从衣柜里翻出一包烟,点燃,吐出白色的烟雾,紧接着咳嗽起来。朝也连忙过来拍我的背:“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吸烟。”
“你管不着。”我回答,冷着一张脸去吸第二口,朝也继续拍我的背,身上的潮湿不停地碰到我的身上,打湿了我手里的烟,红色的碎光逐渐熄灭。
朝也说:“你的感冒还没好。”
其实我也还没学会吸烟,但在许多个雨天里,朝也站在窗前看我,我站在他的面前吸烟,把烟灰抖动到地面上,看着它被雨水打湿。
这时我的耐心开始出奇得好,看着窗外的雨,幻想大雨何时会将树木、阳光公寓和我们都完全淹没,何时漫过所有清晰的轮廓,徒留下一片混沌。
于是我总会从头开始说起,说起大海里有一种鱼,名叫马尾藻鱼,不会游泳,没有同伴,是整个海洋里最孤独的一种鱼。
朝也安静地听着。
我不知他是否听得懂我在说些什么,又或者只当我是胡言乱语。只是在许多个雨天里,我们都这样交流,或者不交流。我沉默,他笑。
我按灭手里的烟,风簌簌吹进来,把烟雾搅散了。朝也对着那份被我剩下的外卖,说:“我会做饭,我可以给你做好吃的。”
“我没有胃口。”我说。
吃饭只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罢了。
“等你有胃口的时候。”朝也说。
“等雨停了,你就消失,行吗?”
我不止一次这样说。
我不想见到朝也,就像不想见到雨天,讨厌霉味和潮湿。
可朝也总是很笃定,不止一次这样笃定:“可是明明,明明你一直在想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