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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血色黎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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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妇的呻吟突然弱了下去,监护仪上的数字断崖式下跌。80/50,70/40,阮临川下意识望向墙上的挂钟——四点二十一分。黎明前的黑暗浓得化不开,最近的综合医院在三个小时车程之外。
“准备腰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陌生得可怕,“李站长,把所有利多卡因都拿来。夏医生,你主刀?”
夏逸兴已经撕开手术衣包装:“你麻醉,我开刀。秦医生在路上了,她有过助产经验。”
接下来的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阮临川用最原始的方法消毒产妇背部,手指在脊柱间隙寻找穿刺点。没有麻醉机,没有监护,只有一支老式腰穿针和半瓶利多卡因。他的手稳得惊人,针尖刺入蛛网膜下腔时,产妇甚至没有颤抖。
“给药完毕。”他退后半步,看着夏逸兴,“五分钟起效。”
夏逸兴点点头,正用碘伏在产妇腹部画出手术区域。
简陋的手术推车上散落着寥寥几样工具:一把手术刀,两把止血钳,一把剪刀,线绳。这场景让阮临川想起医学院教材里,上世纪战地医院的老照片。
“你以前做过腰麻?”他忍不住问。
“藏区救援时做过十几例。”夏逸兴检查着产妇的麻醉平面,“都是在帐篷里,比这条件还差。”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穿刺手法很漂亮,教科书级别的。”
麻醉渐渐起效,产妇的呻吟变成了平稳的呼吸声。阮临川用别针轻触皮肤测试麻醉平面时,秦月抱着一个泛黄的氧气袋冲进来。
“只有这个能用,”她气喘吁吁地说,“新生儿抢救设备去年就报废了。”
夏逸兴接过氧气袋,递给阮临川:“孩子交给你。”随即转向秦月,“洗手,当我一助。”
四点三十八分,手术刀划开皮肤。夏逸兴的手稳得出奇,切口笔直得像用尺子量过。没有电凝设备,鲜血不断从切口渗出,但他的动作丝毫不乱,止血、分离、暴露,一气呵成。
“血压掉到80/40。”阮临川提醒道,同时盯着监护仪上已经降到60的胎儿心率。
“看到了。”夏逸兴的声音从口罩后传来,闷而紧绷,“秦医生,催产素。”
“只剩两支。”
“全推。”
夏逸兴的手探入子宫,利落却轻柔。一股鲜血直接喷溅到脸上时,他只是微微偏头避开了眼睛,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整个空间里只剩下器械碰撞的声响和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连呼吸都显得太过喧闹。
“胎儿娩出!”
夏逸兴低喝一声,同时一个紫绀色的小身体被托了出来。新生儿没有哭声,像条离水的鱼般绵软无力。
阮临川立即接过,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紧。他迅速清理呼吸道,俯身进行人工呼吸。
“一分钟Apgar评分3分。”阮临川手指按压着婴儿细小的胸膛,“严重窒息。”
手术台另一端,夏逸兴的止血钳在子宫内快速开合,缝合针带着羊肠线在血肉间穿梭。鲜血仍在渗出,但已变成缓慢的渗漏。秦月配合着递器械,汗珠顺着脸颊不断滚落。
“孩子给我。”
夏逸兴突然扯下手套,伸出双手,掌纹里还残留着暗红的血渍。阮临川将毫无生气的婴儿递过去,看着夏逸兴倒提起那细弱的脚踝,手掌重重拍向青紫的脚心。
“哭啊,小混蛋。”夏逸兴的声音低而凶狠,“你妈拼了命把你生出来,你敢不哭?”
他又拍了一下,这次更重。突然,一声细若蚊呐的啼哭响起,像根绷到极致的弦终于断裂。
阮临川踉跄着接过开始抽动的小生命,棉球擦过那张皱巴巴的小脸时,他的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器械。
婴儿的胸膛终于自主起伏,粉色的血丝渐渐从青紫的皮肤下透出来。
“五分钟Apgar评分7分。”他声音有些发颤,“需要保温箱和持续给氧。”
“卫生站没有。”秦月咬着嘴唇说,“最近的……”
“县医院。”阮临川打断她,“立刻联系。”
夏逸兴仍在缝合最后的伤口。他的额头抵着手臂短暂地停顿了一秒,然后又继续缝合。他后背的白大褂已经完全湿透,紧贴着脊椎凹陷的曲线。
五点十七分,手术结束。产妇血压稳定在100/60,新生儿裹在消毒巾里,由秦月小心地抱着吸氧。
泛白的塑料窗帘透进第一缕晨光,在手术台的血泊上折射出奇异的粉红色光晕,像稀释过的樱花汁。
阮临川慢慢摘下手套,指节不受控制地轻颤。他站在洗手池前,冰凉的水流冲刷着指缝里干涸的血迹,在水槽里旋出淡红色的涡流。抬起头时,镜子里的人让他怔了怔,那张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下挂着两片青黑。
“第一次在野外接生?”
夏逸兴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阮临川转身,看见他手里晃着两杯葡萄糖水。手术衣还没换,前襟的血迹氧化成了深褐色。
“第一次没有麻醉监护的手术。”阮临川接过杯子,甜腻的液体滑过喉咙,灼出一线暖意,“你经常这么干?”
“在非洲和藏区时是家常便饭。”夏逸兴仰头灌下糖水,“第一次差点吓尿裤子,字面意思。”
阮临川突然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洗手间里回荡,带着几分歇斯底里。他笑得弯下腰去,直到眼角渗出泪水,也分不清是笑出来的还是别的什么。
“嘿,冷静。”夏逸兴按住他的肩膀,“深呼吸。肾上腺素撤退反应而已。你做得很好,真的。”
阮临川的呼吸又急又浅,眼前不断闪回那个紫红色的小身体。如果没有夏逸兴当机立断的决定,如果他们的判断有丝毫偏差,如果……
“听着,”夏逸兴的声音忽然柔软下来,“我们救了他们。母子平安。”
阮临川抬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望进他的眼底。那里没有平日的戏谑,只有深邃的光,像夜里的篝火,温暖而坚定。
“县医院来不了车。”李站长突然出现在门口,脸色比之前更难看,“昨晚的山体滑坡把路堵了,最快中午才能抢通。”
阮临川和夏逸兴对视一眼。新生儿需要持续给氧和监护,产妇需要输血和抗DIC治疗,而这里连最基本的医疗设备都没有。
“孩子必须转院。”阮临川说,“还有其他办法吗?”
李站长搓着手:“镇上老张家有辆摩托车……”
“我去。”夏逸兴已经扯下染血的手术衣,“秦医生留在这里照顾产妇,阮医生你……”
“我跟你一起。”阮临川打断他,“路上孩子可能需要急救。”
十分钟后,他们抱着裹在厚毯子里的新生儿,坐上了张老汉的摩托车。这是一辆老旧的125cc摩托,后座勉强能挤下两个人。夏逸兴抱着孩子坐在中间,阮临川在后面扶着他们,三人像叠罗汉一样艰难地保持着平衡。
“坐稳了!”张老汉喊道,发动了车子。
山路崎岖不平,摩托车疯狂颠簸,活像一叶扁舟在怒海中沉浮。阮临川死死箍住夏逸兴的肩膀。新生儿在毯子里发出细弱的呜咽,那断断续续的哭声揪得他心头发颤。
“心率?”他迎着呼啸的山风大声问。
夏逸兴的手掌紧贴孩子胸口:“140左右,呼吸有点弱。”
一个急转弯猛地将车身甩向悬崖边缘。摩托车几乎与地面呈45度角倾斜,阮临川的胃骤然缩紧,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
右侧是嶙峋的山壁,左侧则是云雾缭绕的深渊,车轮碾过的碎石簌簌滚落,半晌才传来遥远的回响。
“前面有段路被水淹了!”张老汉回头喊道,“得绕道!”
“没时间了!”夏逸兴厉声说,“直接冲过去!”
摩托车扎进浑浊的积水,泥浪轰然炸开,劈头盖脸浇在三人身上。引擎发出垂死般的哀鸣,却在即将熄火的瞬间又倔强地喘上气来。
婴儿突然安静得可怕。夏逸兴猛地掀开毯子一角,俯身听呼吸。
“呼吸暂停!”他转向阮临川,“右边口袋,快!”
阮临川的手伸进他外套口袋,摸出个皱巴巴的呼吸气囊。
“什么时候带的?”
“剖完产妇顺手揣的。”夏逸兴已经将面罩扣在婴儿的小脸上,拇指有节奏地按压着气囊,“聪明吧?”
朝阳终于刺破云层,把三人湿透的身影镀上金边。摩托车正吃力地爬着最后一道陡坡,远处出现了县城的轮廓。婴儿的呼吸在气囊辅助下逐渐恢复,小手微微抽动着。
“快到了!”张老汉指着前方,“再有十分钟!”
当县医院的红十字标志跃入眼帘时,阮临川的视野已经开始发黑。他们抱着孩子冲进急诊室,值班医生看到婴儿青紫的脸色,立刻喊来了新生儿科团队。
“胎盘早剥导致的重度窒息,路上呼吸暂停一次。”阮临川快速交代病史,“母亲子痫前期并发DIC,刚在我们卫生站做完剖宫产。”
医护人员迅速接手,将孩子放进保温箱,连接各种监护设备。阮临川突然膝盖脱力,后背重重撞上墙壁。
他向来憎恶这种失控感,就像憎恶手术台上突然飙高的血压曲线。可此刻,他竟放任自己倚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
“出息。”夏逸兴在他耳边说,却没了平日的调侃,“去把自己收拾成人样吧,阮医生。”
阮临川低头,看见裤管上凝结的血渍混着泥水,在皮鞋表面结成丑陋的痂。他将整张脸埋进哗哗流淌的自来水里,刺骨的寒意顺着神经末梢窜上太阳穴,终于浇灭了最后一丝躁动。
这太反常。他见过太多生死一线的时刻,处理过更危急的伤情,呼吸从未乱过分毫。
“不过是新生儿窒息……”
他习惯性压抑着那些属于医者最本真的悸动。推开门时,走廊的顶灯正好亮起。皮鞋踏在地面的声响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夏逸兴斜倚在窗台边抽烟,阳光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医院禁止吸烟。”阮临川走过去说。
夏逸兴吐出一个烟圈:“罚单开给我啊。”他漫不经心地笑着,但还是掐灭了烟头,“孩子情况稳定了,产妇那边也联系上了,县医院派了救护车去接。”
“嗯。”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不显得尴尬。远处传来新生儿的啼哭,清脆嘹亮,像初春的第一声鸟鸣。夏逸兴突然低笑出声,肩膀微微颤动。
“笑什么?”阮临川侧目。
“想起你刚才在手术室的样子。”夏逸兴模仿阮临川僵硬的表情,“‘这违反医疗规范’。老天,你真该看看自己的脸。”
阮临川也跟着笑了:“而你像个江湖游医。”
“但管用,不是吗?”
“管用。”阮临川轻声应道。
“回卫生站?”夏逸兴问。
阮临川点点头:“产妇还需要观察。”
张老汉的摩托车已经冲洗干净,回程的山路似乎不再那么崎岖,风里夹杂着新割的艾草与野菊的清香。
卫生站的铁门遥遥在望,秦月的身影在门口来回踱步。见到他们,她几乎是飞奔过来:“产妇醒了!各项指标都稳定了!县医院的救护车刚到,正在准备转运。”
两人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这场与时间的赛跑,他们终究是抢在了死神前面。
“去睡会儿吧。”夏逸兴拍拍他的肩,“你看上去像被救护车来回碾了三趟。”
“急诊科的观察力倒是见长。就是比喻水平还停留在医学院一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