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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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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里的日子,像是被拉长了的暖绒线,在药香、粥食和窗外偶尔漏进的阳光里,缓慢而平静地流淌。梅梢月的身体在小玖精心的调理下,一日好过一日。高热早已退去,伤口结痂脱落,留下粉嫩的新肉,虽然体力仍不及往日,但至少行动无碍,只是那喉咙,依旧如同被无形的枷锁缚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阮棠似乎也习惯了这暂时的隐居。她不再总是紧绷着下颌,偶尔会坐在门边的木墩上,看着外面被积雪覆盖的林地出神,阳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上跳跃,染上一层浅金。她依旧话不多,但对着小玖时,那冰冷的语气会不自觉放缓些许。对于梅梢月无声的照料——比如适时递上的温水,或者将她偶尔翻阅(仇清不知从哪弄来的几本野史杂记)时滑落的书页抚平——她也从最初刻意的无视,变成了默然的接受,只是耳根偶尔还会泄露一丝不自在的薄红。
那份藏在傲娇外壳下的柔软,像冰雪覆盖下的嫩芽,悄然探出头来。
这日午后,梅梢月正帮着阮棠整理行装——虽然下一步去向未定,但阮棠习惯凡事井井有条。小玖则在火塘边,哼着歌整理她的宝贝草药。仇清难得没有抱着他的酒葫芦,而是靠在窗边,擦拭着一把看起来颇为古旧的短刃。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鸟类扑翅的声音在窗外响起。仇清动作一顿,眼中精光一闪,迅速起身推开木窗。只见一道灰影闪电般掠入,稳稳停在他的手臂上,竟是一只神骏非凡的灰隼,腿上绑着一支细小的竹管。
“是烟沉的信使。”仇清一边解下竹管,一边说道,语气带着些许讶异。
“天下一楼的寒烟沉?”阮棠抬起头,眉梢微挑。天下一楼是江湖中最为神秘的情报组织,楼主寒烟沉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其影响力甚至能渗透到庙堂之上。
仇清取出竹管中的纸条,展开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变得有些古怪。他将纸条递给小玖:“丫头,找你的。”
“找我?”小玖疑惑地接过纸条,她识字不多,但纸条上的字迹旁边,绘着一株极其逼真的、开着七色小花的药草图案,她一看便惊呼出声,“是七霞琉光草!烟沉姐姐找到它了!”
她兴奋地拿着纸条,跑到阮棠和梅梢月面前,指着那图案,狐狸耳朵激动地抖动着:“姐姐你们看!这是非常非常稀有的灵药,对我的修行和医术都大有好处!烟沉姐姐说,这药草娇贵,采摘后需立即处理药性最好,她邀请我去凉城参加品珍宴,顺便帮我处理这株药草!”
凉城,位于边境与内陆的交界,是一座鱼龙混杂、各方势力盘踞的繁华大城。
阮棠接过纸条,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字迹清逸洒脱,内容确实是对小玖的邀请,言辞恳切,并附上了详细的路线和接应方式,落款正是“寒烟沉”。她沉吟片刻,看向仇清:“可信吗?”
仇清摸了摸下巴:“寒烟沉这人,心思深沉,手段莫测,但她对小玖……倒是真心喜爱,从无虚言。这七霞琉光草也确实是她寻觅多年的东西,用来邀请小玖,合情合理。”
小玖用充满期盼的大眼睛望着仇清,又看看阮棠,尾巴摇得像拨浪鼓:“哥哥,我想去!有了七霞琉光草,我说不定能配出更好的药,帮这位不能说话的姐姐治好喉咙呢!”
这话一出,阮棠和梅梢月都怔了一下。梅梢月看向小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单纯的小狐医,时刻惦记着她的伤势。
阮棠的目光在小玖充满期盼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到梅梢月沉静的面容上,最后看向窗外苍茫的山林。京城局势不明,北狄虎视眈眈,她们躲在这里并非长久之计。凉城虽是险地,却也是消息汇聚之所,或许能从中找到破局的关键。而且……若能借此机会治好梅梢月的哑疾……
“你想去便去。”阮棠最终对小玖点了点头,语气是惯常的淡然,却带着应允。
“太好了!谢谢姐姐!”小玖欢呼一声,开心地抱了阮棠一下,又跑去整理她的小药箱。
仇清看着妹妹雀跃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对阮棠道:“这丫头……我得送她过去。凉城那地方,我不跟着不放心。”他顿了顿,看向阮棠和梅梢月,“你们呢?有何打算?”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警戒的青鸢快步从屋外进来,面色凝重,手中捏着一枚小小的、刻着隐秘花纹的金属令牌。她走到阮棠面前,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令牌:“主人,京中急讯,玄鸟令。”
阮棠接过那枚冰冷的令牌,指尖在上面摩挲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玄鸟令出,意味着京城有重大变故,需要她最信任的护卫立刻返回处理。
木屋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起来。
青鸢抬起头,眼神坚定而决然:“主人,属下必须立刻动身。”
阮棠沉默着。青鸢是她身边最得力的臂膀,武功高强,忠诚不二,此刻离开,无异于断她一臂。但她更清楚,京中的局势若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去吧。”良久,阮棠才开口,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查明情况,稳住局面,必要时……可动用暗卫。”
“是!属下必不辱命!”青鸢重重叩首,起身后,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梅梢月,那眼神里有审视,有担忧,最终化为一丝托付般的郑重。她没有再多言,转身便如同一道青烟,迅速消失在木屋外的山林中,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青鸢的离去,让木屋仿佛瞬间空阔了许多,也带来了更沉重的不安。
仇清抱着手臂,看了看面色沉静的阮棠,又看了看眉宇间隐有忧色却依旧沉得住气的梅梢月,忽然咧嘴一笑:“嘿,这下热闹了。一个病秧子,一个……”他目光在阮棠身上转了转,把“娇贵女帝”几个字咽了回去,改口道,“……一个不省心的,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跟我和小玖一起去凉城碰碰运气?”
去凉城。这意味着她们将彻底脱离这暂时的庇护所,主动踏入更加未知的漩涡中心。
阮棠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夕阳的余晖将她纤细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简陋的地面上,带着一种孤绝的味道。
梅梢月安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她知道阮棠在权衡,在抉择。京城似有惊变,北境暗流涌动,她们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每一步都关乎生死存亡。青鸢离开,护卫力量大减,前路更是吉凶难料。
她走到阮棠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也望向窗外。她没有做出任何手势,只是用沉静如水的目光,无声地传递着自己的存在和支持。
无论去哪里,无论面对什么,她都会在她身边。
阮棠似乎感受到了身旁传来的安定力量,微微偏过头,看了梅梢月一眼。暮色中,梅梢月的侧脸线条柔和而坚定,那双总是盛着温柔与坚韧的眸子,此刻映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亮得惊人。
阮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下定了决心。
“准备一下,”她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决断,“我们去凉城。”
不是询问,不是商量,而是告知。是君王对臣子的命令,却也像是……对同行者知会下一步的方向。
梅梢月轻轻点了点头。
仇清吹了声口哨:“有胆色!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一早出发,我先去探探路。”他说着,也转身离开了木屋。
小玖还在开心地收拾行囊,并未完全感知到这骤然紧张起来的气氛。
木屋里,只剩下阮棠和梅梢月两人。
夕阳彻底沉入山后,暮色四合,寒意渐起。阮棠默默地将火塘重新点燃,跳跃的火焰驱散了黑暗,也映亮了她略显疲惫却依旧坚毅的眉眼。
梅梢月拿起水囊,倒了一碗温水,递到阮棠手边。
阮棠接过,指尖在不经意间触碰到梅梢月的手,微凉。她捧着温热的陶碗,却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碗中晃动的涟漪,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边这个唯一能听懂她沉默的人听:
“前路艰险,怕吗?”
梅梢月转过头,看着火光在她脸上跳跃。她缓缓抬起手,指了指阮棠,然后摇了摇头,唇角弯起一个极浅、却无比温柔的弧度。
——有你在,不怕。
阮棠看懂了这个无声的回答。她怔怔地看着梅梢月那在火光映照下,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光晕的侧脸,那双总是清澈见底、此刻盛满信任与坚定的眼睛,心头那点因为青鸢离去和前途未卜而产生的阴霾,似乎被这无声的温柔悄然驱散了些许。
她低下头,小口地喝着碗里的水,没有再说话。
窗外,山林寂静,唯有风声过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