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面壁人》绛雪与小蛮

99、屏气凝神赴江边

　　李文挑眉看她：“莫非姑娘家乡从不举醮设斋？”话音里带着三分诧异。这年月，便是寻常里社也少不得春秋二祭，何况禳灾这等大事。
　　李半呼吸微微一滞，几乎不敢接话。心下想着：看来在这个时空，民间慕道向道之风应当颇盛，地方上的斋醮仪礼定是常见。
　　“净身乃是首务。”李文见她窘迫，转身指向屏风后蒸腾的白汽，“以香汤沐浴，涤除尘秽。这汤中需投桃枝辟邪，竹叶清心，兰草去浊，青木香通神……”他念一长串药草名时，袖口随着手势轻摆 “待沐浴毕，更服洁净法衣，如此方可近神前。”
　　“所以方才挑来的热水，便是备作香汤的？”李半望向屏风，轻声说道。
　　李文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眼底却掠过一丝笑意：“还不算太笨。”
　　李半正欲继续请教，却见魏昭携着魏明轻推门扉而入。
　　李半这才发觉，自己进屋半天，这两人都未见人影，也未闻其声，原来是出去了。
　　“李姑娘来了。”魏昭温和地招呼道。李半闻声转头，朝他轻轻笑了笑。
　　“你们俩可算回来了！我给咱们龙女娘娘讲了大半时辰的科仪入门，舌根都发僵了。”李文说着就去拿茶盏，大口大口喝下，抬起手在脸颊边扇了扇风，又继续说道：“事情都办好了？”
　　李半有些不解，做法事需要的东西不是上午就都采购完了么？难道还有什么需要暗中布置？
　　魏昭对着李文笑笑：“都已安排妥当，大师兄放心。”
　　随即他目光转向李半，话却仍是朝李文说的：“不知大师兄与姑娘讲到何处了？姑娘可对今夜仪程有了眉目？”
　　李半连忙摆手，生怕魏昭误会自己已经通晓全部，急急解释道：“李道长方才只与我讲了香汤……”
　　话未说完，正在喝茶的李文猛地呛住，茶水从唇边溢出，俯身剧咳不止，面颊涨得通红。。魏昭立即上前，手掌稳稳落在他背上轻抚：“师兄缓缓气息。”
　　李文勉强抬起手，颤抖地指向李半，半晌说不出话。
　　李半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得太过简略，顿感不安。
　　待李文气息稍平，他一手叉腰，一手扶额，又气又无奈地对李半说：“什么叫‘只讲了香汤’？！”说着转向魏昭，更像是自言自语地叹道：“就她现在，这般模样，今夜坛前可怎么撑得住场？”
　　李半忙低下头，却忍不住用余光悄悄看向魏昭。只见魏昭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李姑娘说话简洁，我等已明其意。师兄方才定是在讲解行仪前的斋戒沐浴之礼。”
　　李半被魏昭说得耳根发热，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袖口。
　　李文听罢，朝魏昭飞了个眼风，唇角往下撇了撇：你就护着她吧，待会儿坛前出了岔子，且看如何收场。
　　李半虽知此时不宜再言，可心里那点好奇终究按捺不住。她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问道：“魏大哥，你们方才出去……是办什么事了？”
　　话音未落，那边一进门就扑向玩具堆的魏明举着彩鱼陶哨，兴冲冲地抬起头来：“哥哥带明儿去制符水啦！”
　　原来，清晨齐琮依李文所嘱，邀集村中数位乡老至祠堂商议。几位乡老得知龙女娘娘真身降临，皆抚掌称善，其中一位耆老颤声道：“若能教阖村瞻仰仙姿，法事所获福泽必更深广。”齐琮深以为然，本待李半一行人从市集归来后再行商议，恰逢李文与魏昭先一步登门。
　　因他们此行并未携带法事所需衣冠器物，且人手短缺。李文便与魏昭同来，想请齐琮联络村中本地道士相助协理坛场，并借用些仪轨常用的法衣、法器。
　　齐琮听罢当即应承：“某自当安排妥当。”继而转述乡老所请。
　　李文与魏昭对视片刻，他们唯一顾虑的，是时疫未消，人群聚集恐有风险。但转念一想，举办法事本就是为了驱散人心阴霾、凝聚乡土之气，让更多村民亲眼见证，或许正是好事。
　　齐琮忙道：“本村封锁至今，外人不入，今夜观礼者皆为本村户籍，当无大碍。”
　　魏昭沉吟道：“如此，某可多备符水分予众人，以防万一。”又提出三条：观礼者需覆面巾、相隔一丈、不得喧哗。
　　齐琮一一应下，即刻遣齐彦强亲往村东仁静观，邀请当地道士并借取二人所要之物。
　　“一应事宜皆已安置妥当，我便带了魏明去后厨廊下，依师尊之法调制今夜需用的符水。”魏昭看着李半，声音低沉，极具耐心，“方才料理完毕，这就回来了。”
　　李文见屏风后水汽渐稀，连连催促：“魏昭你再絮叨下去，这香汤可要凉透了。”
　　李半脸颊一热，匆忙便要退出房门，却听得李文在身后提醒：“你也快些叫人备下热水，莫忘了，你亦是今夜行仪之人。”她脚步一顿，微微颔首，悄然掩门离去。
　　戌时初刻，李半随着魏昭三人来到江边。魏昭、李文与魏明皆已换上从村观借来的法服：青绢单衣外罩黄色帔风，头戴黑色平冠，虽非隆重典礼所用的绛帔星冠，倒也齐整庄重。
　　李半因着西域“龙女”的身份，没有比王益柔给她准备的那套衣物更合适的了，于是只是在沐浴后，将头发重新按照王益柔给她整理的模样又重编了下。
　　齐琮的安排十分周密，在快接近江边法坛三十丈左右，真就完全看不到和法事无关之人了。
　　李半遥遥望去，灯火煌煌。齐琮与云朴先生正指挥仆役清扫坛场、敷设醮席。
　　香案已立，神位方设，几个青衣道人持铜瓶洒香水净地，清冽气息随江风徐徐散开。另有数名道士在旁铺设蒲席、陈设钟磬乐悬，青铜法器偶尔相触，发出沉浑的轻鸣。
　　李半只觉，越是靠近江边，心脏便跳动地更加剧烈。好奇与忐忑在心底交织，走起路来有些轻飘飘，却又好似不是自己在走。
　　她生平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目睹法事，没成想自己竟会成为其中一员。她将双手拢于袖中，不愿让人瞧见指尖细微的颤意，却止不住喉间反复吞咽的动作。
　　魏昭早就在不经意间将她的神态都收于眼底，却并不多言。只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对她，与李文和魏明并无不同。
　　“诸位仙长、龙女娘娘驾临恁早，某等失礼了。”齐琮疾步上前，拱手为礼，“坛场布置未毕，还祈见谅。”
　　李文肃然还礼：“福生无量天尊。里君与诸位乡贤辛劳，某等既承重托，自当先勘地势、步罡定仪，以合天道。”言罢取过罗盘，与魏昭低声商议方位。江涛声里，几句简短的交代随风散入夜色，众人旋即各自忙碌起来。
　　不知为何，仪式尚未开始，李半只是静静望着坛场中渐次齐备的诸般器物，心底便似被某种无形之物轻轻触动了。
　　她低垂眼眸，心下暗忖：难道是因为天已黑了，自己有些害怕？可这好像又不是对什么实际的物质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直击灵魂的敬畏。
　　难道，这个世上真的有神么？
　　思及此，她身形微微一晃，袖中指尖冰凉。为自己要扮演龙女而感到害怕。
　　她移开目光，落向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法物上。
　　忽然记起魏昭嘱咐过：仪式中需剪下自己一缕青丝，将写满祈愿的槿木简与金龙、玉璧缠系一处，最终投入江中。
　　她一面留意着周遭忙碌的人影，一面悄悄用目光搜寻那几样需与发丝相系的物件。只见案上搁着好几块修长微弯的方形木版，这难道便是槿木简？李半微微蹙眉，怎么看也不太像。
　　她将身子微微侧转，只见几名本地道人跪坐在铺好的蒲席之上，正在调试诸般乐器。
　　除却皮鼓、铜铃，李半还能勉强认出。别的哪怕有些眼熟，也叫不上名字。
　　有状若蕉叶的七弦器物，有叠摞如塔的青瓷碗盏，更有以竹管参差排列的奇巧构造。李半一边惊叹，一边暗暗叹气，心底又隐隐生出一丝自卑的感觉，自己了解的东西真的太少了，她再一次感觉到，这个世界是那么的大，而自己知道的部分是那么的少……
　　夜色越来越暗，江边却越来越亮，很多村民都已经按照魏昭他们的要求，戴着面巾，自发地按照一丈间隔在法坛边围开，静默无声。
　　李半早将魏昭与李文叮嘱的步骤默念再三，可真当行仪在即，心头仍止不住发紧。
　　坛场周遭人影渐密，她几乎有些透不过气。在这般庄重氛围之中，连平日活泼、好动的魏明也沉静下来，只静静跟在魏昭与李文身侧，协助打理些琐碎事宜。
　　香案上灯烛如星，供品粲然。坛外古槐森然，鸦雀不闻，全村老幼屏息环立，唯闻涧水淙淙。
　　亥时末，云朴先生与齐琮身着整洁麻衣，于坛外三丈处面坛长跪。
　　李文肃立于前，他并未即刻登坛，而是先向东方三拈香，烟气笔直如悬针。随后，他以一种古老而清晰的润州乡音开腔，声音不高却响彻山间：“臣系太上无极大道弟子，谨同润州祁县怀闵乡齐家村栖心奉道斋主齐琮，暨合村善信人等，上启虚无自然金阙七宝玄台无上法王……”
　　此言一出，围观村民中悄然泛起一阵战栗。有老者以额触地，麻布面巾下传出压抑的哽咽；孩童被父母紧紧揽在怀中，只露出一双双映着烛火的眸子。
　　江风忽转急，将李文黄帔法衣吹得猎猎作响，那缕青烟却仍笔直向上，仿佛真有天人垂听于此夜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