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木吉光

42、第 42 章

　　“哗啦啦……”
　　细密的水流声回荡在黑暗的房间中，衬得气氛有些落寞。
　　江源双手撑在洗手台的两旁，看着镜中那个憔悴得有些吓人的自己。她默默地接了一把水，洗了一下脸，用她平日用惯的那条软乎乎的毛巾擦干，关上水龙头走出了浴室。
　　没有开灯，江源径直走到厨房去倒了一杯温水，再来到卧室的梳妆台前。同其他在都市里生活的青年女性一样，江源的梳妆台上永远摆满了色彩鲜艳的各种瓶瓶罐罐。不同的是，此刻上面还异常违和地放了几个白色的小瓶子。
　　江源从白色小瓶子里倒出几颗药丸，就着温水一口咽下。药的余量已经不多，似乎是在提醒她，是时候去面对不可避免的一切了。
　　江源昨晚一直彩排到很晚才回家。途中，罗颉非和陈子苓这两个知情者都悄悄问过她需不需要提前走。“你还病着呢，得养好身体，熬夜可不好。”他们不约而同地这么说。
　　但江源还是固执地选择坚持，结果就是，昨晚回到家睡下之后，她的胃又是一阵剧痛。想起医生跟自己说过，一定要规律作息，保持充足的睡眠。有自己这么个不听医嘱的病人，医生也是怪头疼的吧？江源心想。
　　江源坐回到床上，双手抱膝，把脸深深地埋在两臂之间，肩膀微微地颤动。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罗颉非看了看表，他们定的同学聚会的开始时间是晚上7点，此刻还有约莫两个小时。
　　但这时候在宴会厅的外围，罗颉非已经能看见一些熟悉的影子三三两两地徘徊。他又检查了一遍场外的布置，确认无误后，回到了宴会厅。
　　从昨天到现在，罗颉非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巴比伦酒店。他住得远，一来一回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所以干脆不回去了。昨晚彩排结束后，罗颉非径直到前台去开了一间房给自己。对前台留下“账记在你们老板头上”这么一句让人啼笑皆非的话后，便在巴比伦酒店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罗颉非甚至今天早上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带参加聚会穿的衣服。所幸白天马烁正好要过来一趟，罗颉非便让他从自己的衣柜里随便捎了一套。
　　此时，罗颉非正好换好了衣服。马烁给他带了一套酒红色的绒面西服，内搭黑色衬衫和黄色领结，这也是他出席正式场合最常穿的一套。
　　坐在舞台前的椅子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借着余光，罗颉非意识到有个人来到自己身旁。
　　“哟！舍得下来了？”罗颉非戏谑地打招呼道。
　　“说什么鬼话……”齐远风轻笑。
　　“我还以为你要在上面孵蛋呢。”罗颉非双手交叉托着脑袋，仰躺在椅子上。
　　“你们彩排我又帮不上什么忙，我下来干嘛？”齐远风说。
　　“嘿嘿……”罗颉非从嘴角边挤出两声意味深长的笑。
　　齐远风环顾四周后，指了指舞台中间的大屏幕问：“到时候大屏幕上会放什么？”
　　“就普通的欢迎页面咯。”罗颉非慵懒地回答。
　　“嗯……”齐远风沉思片刻，“我有个想法，换成我们的毕业照怎么样？”
　　“嗯，好主意。”罗颉非应道，“不过我这没电子版。”
　　“我有，我让人上去拷一份下来。”齐远风掏出手机给手下发了几句消息。
　　“嚯，你还挺念旧啊，这都有，平时没少看吧？”罗颉非笑笑。
　　“怎么会不念旧呢？”齐远风在罗颉非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你知道那段日子对我来说有怎样的意义的……”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差不多到罗颉非预想的时间，宴会厅的大门被推开，一个蹦蹦跳跳的身影如约而至。
　　“非非！诶，齐远风也在啊！”江源今天依然化着淡妆，看起来明艳动人。不过她一会还得化主持用的舞台妆，罗颉非有些期待效果了。
　　廖弈方和杨浩余跟在江源的身后。选他们几个当主持还真是方便，罗颉非心里偷乐。廖弈方和杨浩余是邻居，同时又和江源是男女朋友，他们总能一起出现。
　　“颉非今天一直都守在这里吗？辛苦你了。”廖弈方说。
　　罗颉非摆摆手：“没事，今天其实没啥可忙的，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那几个表演节目的，今天都来彩排了吗？”杨浩余问。
　　罗颉非点点头：“嗯，都过了一遍，基本没什么问题，毕竟只是同学会的热场节目，要求不必太高。”
　　“对了，”罗颉非提醒道，“浩余，泷哥的那个武术表演，要加一个演员，我让马叔上了，你主持稿记得改一下。”
　　杨浩余点点头。
　　“时候不早了，你们抓紧去后台妆造吧。六点宾客开始进场，那时候主持人就得就位了。”罗颉非又看了看表，“对了，子苓到哪了？有人联系过她吗？”
　　“她应该会跟白嘉铭一起来吧？按理说不会迟到啊。”廖弈方猜测。
　　话音刚落，江源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恰好就是陈子苓打来的。
　　“喂？子苓？我们刚好说到你呢，你到哪了呀？”
　　宴会厅里一片寂静，众人听见陈子苓在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语气似乎有些焦急。
　　“啊？车坏了？”

　　与此同时。
　　Z城城区某处，白嘉铭将已经无法启动的爱车停在路边，打开车前盖摸索着，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陈子苓则站在一旁的人行道上，心急如焚地打着电话。
　　片刻后，白嘉铭走到陈子苓身旁，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说：“可能是上次跑山路把某个零件给颠松了。我叫了维修，但等他们来修好，时间应该来不及了。”
　　“你这边咋样？”见陈子苓着急得有些狼狈，白嘉铭温柔地将手搭在陈子苓的肩膀上，示意她先冷静下来。
　　陈子苓叹了口气说：“不行，我基本上把能打的电话都打了。其他人要么不顺路，要么还没到他们该出发的时间，都在忙自己的事。”
　　“那我们试试打车去？”白嘉铭提议。
　　陈子苓摇摇头说：“我刚刚试过了。现在是高峰期，这里又是闹市，现在打车估计订单号都排到百来号去了，哪有司机接单啊……”
　　“唉，那就伤脑筋了。”白嘉铭绞尽脑汁地想着法子。
　　“这里离巴比伦酒店还有多远？要不我们走路或者骑共享单车过去？”陈子苓问。
　　这回轮到白嘉铭摇摇头：“远着呢，且不说能不能按时走到吧，真这样到那，身体也会累坏的。”
　　“都怪我……”陈子苓急得开始自责起来，“要不是上次我硬拉着你回村里，你的车也不会坏了。”
　　“这次也是，要不是我得提早出发，你也不用陪我在这耽搁了……”陈子苓双手紧紧揪着裙边，手指骨节有些发白，眼中满盈着将要淌出的泪水。
　　“说什么傻话呢？”白嘉铭凑上前去，把陈子苓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们说好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一起面对的。”
　　“我知道，这次同学会对你来说意义非凡，其实对我也一样。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陪你一起按时赴约的。只是些小意外罢了，我们一起想办法。”
　　“嗯。”怀中的人儿应诺了一声。
　　就在这时，陈子苓的手机响了，是江源打来的电话。
　　嘀咕了几句之后，陈子苓挂掉了电话。
　　“源源说，颉非派了人来接我们。”陈子苓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片刻之前，巴比伦酒店宴会厅。
　　“子苓说，她和白嘉铭被困在了半路。她已经尝试联系了所有她能联系到的人，但是都没办法去接她。而且他们在闹市区，现在是高峰期，打车也不好打。”放下电话，江源的声音有些沮丧。
　　“那咋办呀？要不我们这边派个人去接她？”廖弈方提议。
　　话虽如此，廖弈方心中却没有合适的人选。首先，同廖弈方一道前来的两个人都没有车；再者，如果再派出一个主持人去接的话，就更赶不上了。
　　众人陷入了沉默。
　　“你们先去妆造吧，子苓的事，我来想办法。”罗颉非似乎有了主意，“源，你过几分钟之后联系子苓，就说我派了人去接她——记得一定要说是我派的。”
　　虽然不知道罗颉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眼下只能相信他了。于是，江源点点头，带着廖弈方和杨浩余离开了宴会厅。
　　宴会厅里又重归静寂。
　　“齐老板。”罗颉非突然唤道。
　　齐远风方才一直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突然听到罗颉非叫他，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看着我干什么？”
　　“你说呢？”罗颉非叹了口气，“有车，而且没事干的人，离我最近的不就你一个吗？”
　　“你想让我去接他们？你干嘛不自己去？”齐远风自然是百般抗拒。
　　“我得盯着会场啊。”罗颉非猜到齐远风肯定不乐意去，无奈地笑笑，“谁让你没参加布场的，很多细节你都不知道，让你来盯我怕会出乱子。”
　　“可是……”齐远风欲言又止。
　　“我不希望你再打扰她的正常生活。”
　　“到那时候，能请你尽量不要出现在她的身边吗？”
　　突然想起白嘉铭的话来。齐远风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不识趣的人，但站在客观的角度考虑，眼下确实没有比自己更合适的人选。
　　是履行对白嘉铭的承诺更重要些呢？还是让他们都能高高兴兴地来参加聚会更重要些呢？
　　自己心中那个解不开的结，眼看着就要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老化，然后断裂；但此时，突然又变得无比鲜活起来。
　　为什么自己和她之间永远都存在着些莫名其妙却难以割舍的牵绊呢……齐远风苦笑。
　　但没有过多犹豫，齐远风选择了后者。无论如何，他不希望任何人因此错过这场十年一度的盛会。

　　为什么偏偏来的是他呢？白嘉铭感觉这一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在演一部极其荒诞狗血的肥皂剧。
　　看见一辆通体黑色的奔驰从远处缓缓驶来时，白嘉铭就有了预兆，此刻他的心中百感交集，但又无可奈何。
　　尽管自己最不想让这个人和陈子苓碰面，但这个人的出现确实能解他们的燃眉之急。想到陈子苓刚刚说是罗颉非安排的，罗颉非不可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兴许是无奈之举吧？也只能这么想了。
　　黑色奔驰车停在了两人身旁，齐远风缓缓摇下车窗，但他并没有转头看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只是像个机器人一般木讷地等待着他们上车。
　　白嘉铭为陈子苓打开了车门，他特别在意陈子苓的情绪，但他并没有看出陈子苓脸上的表情变化。
　　一路上，车上的三个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齐远风一直用车载音响放着舒缓的纯音乐，陈子苓全程看着车窗外奔流的景色发呆，白嘉铭的眼神则在陈子苓和齐远风之间徘徊。
　　此刻，齐远风的心中萌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并不觉得尴尬或者不适；相反，他有种莫名的满足感。可能是因为，这是十年来陈子苓唯一一次，愿意让自己为她做点什么事吧。
　　齐远风不知道这样的想法算不算病态，他只知道他那干涸皲裂的内心中，似乎淌入了涓涓细流。
　　齐远风来得很及时。三人赶回巴比伦酒店时，虽然确实有些晚了，但还不到无法挽回的地步。陈子苓还是一言不发，下了车便步履匆匆地赶往化妆间；齐远风则停好车后和白嘉铭一同从地下车库坐电梯到一楼大堂。
　　“宴会厅在那边。”齐远风指了指宴会厅的方向。
　　“听起来你不跟我一起去？”白嘉铭淡淡地问。
　　齐远风摇了摇头，独自坐上了前往办公室的电梯。

　　夏末秋初的时节，天色黑得逐渐早了。傍晚时分，橘色、黄色、黑色在天边交融，像是画布上晕染开的颜料。
　　轻柔吹来的晚风中夹杂着一丝凉意，刚刚下车的乔诗若打了一个小小的寒战。
　　迈着优雅的步子，乔诗若走在巴比伦酒店的红地毯上。看那陶醉的模样，似乎在幻想自己是一个正在巴黎时装周上走T台的女明星。
　　乔诗若向门卫出示了她的邀请函后进入了内场，在宴会厅外面的走廊上，她看到了好些十年不见的老同学，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堆谈天说地。不论男女，见到乔诗若从身旁走过，目光都会在她的身上停留几秒。迎着旁人的目光，乔诗若感到异常满足。
　　乔诗若今天穿的就是前一天她看中的那套缀着亮钻的香槟色晚礼裙，搭配同色系的高跟鞋和珠光宝气的首饰。在妆容方面她特意给自己化了一个稍显成熟的妆，看上去不像平时俏皮活泼的风格，而是多了几分优雅知性的风韵。
　　在一个角落，乔诗若看到了一个既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身影——赵宛儿还是像平时一样把深棕色的直发扎成马尾辫束在脑后，只不过她今晚穿的自然不是平日的运动装，而是一身黑色的短款小香风西服套装，内搭一件白色的翻领衬衫，脚上穿着一双黑色过膝高跟长靴。赵宛儿全身上下并无过多饰品点缀，只是手上拄了根黑色的手杖，干净简洁的风格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无比地英姿飒爽。
　　“哇噻！宛儿，亲爱的，你今晚也太帅了吧？！”乔诗若两眼泛光，兴奋地拥抱赵宛儿。
　　“哈哈，是嘛……说实话，我还挺不习惯的。”赵宛儿有些腼腆地笑笑，“晴晴让我这么穿的，她说我最适合这样的风格，也只有我能驾驭得住。”
　　“是啊，你这身但凡换个身材比例差点的人都hold不住吧。”乔诗若紧紧地搂着赵宛儿的手臂不放，“太好看了！太帅了！宛儿，你简直是一款我的老公啊！！”
　　“哈？呃……”意识到周围好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自己这边，赵宛儿尴尬得渗出了冷汗。
　　“咳咳。”有人清了清嗓子。此时，两人才注意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来到了旁边——是瞿明芯，她还是戴着那副大大的黑框眼镜，把头发扎成双马尾。她穿了一件有些像是赫本风的米色中款晚礼裙，腰间系着大大的黑色蝴蝶结。能把礼服裙穿出这种清纯减龄的感觉，怕是也只此一份了。
　　瞿明芯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为什么你们走过去都一堆人盯着，我走过去就没人看啊……”
　　乔诗若伸手摸了摸瞿明芯的头：“管他们干什么？我就觉得很好看啊。不管穿什么，我们芯芯都是那么可爱。”
　　“走吧，我们进去宴会厅拍照！看我们多像一家三口，宛儿是爸爸，我是妈妈，芯芯呢，就是我们的女儿啦！”乔诗若狡黠地笑笑。
　　“滚呐！！”瞿明芯怒道，像只炸了毛的小猫。
　　“对了，宛儿，徐灏霆有陪你一起来吗？”乔诗若突然问道。
　　“有啊，他也是第一次见我穿成这样，盯着看了半天，可有意思了。”赵宛儿莞尔一笑，“你看，那边那个最显眼的不就是他？”
　　顺着赵宛儿指的方向，乔诗若和瞿明芯看向走廊另一角——徐灏霆正和赵济翀、戴禄思以及柯帅在一起聊天。徐灏霆确实是最突出的一个，他穿着一件紫色衬衫，上面鎏着金边，还印满了金色的花；明明是大晚上的，徐灏霆额头上却戴着一副太阳镜，整个人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但同时他全身上下又很干净，没有邋里邋遢的，倒让人怀疑他可能真的觉得这样穿很有品味了。
　　“真是个怪人……”瞿明芯嘟囔道。

　　这时，廖弈方那富有磁性的声音透过宴会厅舞台上的音箱传出：
　　“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请大家有序回到宴会厅——”
　　“我们的38班‘十年之约’同学聚会，即将正式开始。”

　　乔诗若挽起赵宛儿和瞿明芯的手。
　　“走吧，美好的夜晚要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