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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晨光与冰凌 ...

  •   苏州的雪,下得细,化得慢。
      医馆青瓦屋檐下挂着的冰凌,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钻石似的光。昨夜北风雕琢了一宿,每根冰棱都呈现出竹节般的纹理,尖梢处凝着将落未落的水珠,啪嗒,啪嗒,敲在青石板上,像是光阴慢走的脚步。
      储相夷其实天未亮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
      隔壁客房里,白蔹的呼吸声透过老旧的木板墙,轻而匀。那孩子睡觉还是老样子,翻身很少,安静得让人心疼。储相夷就坐在书房的藤椅里,对着摊开的族谱出神,手边的普洱早已凉透,泛起一层温润的琥珀色。
      族谱是宣纸线装的,纸页泛黄如秋叶。储家七代人的生平,用蝇头小楷密密记载。墨迹从浓到淡,像是生命由盛转衰的隐喻。
      几乎每一代传承人,名字后头都跟着相似的句读:“年三十五,卒。”“年三十四,卒。”“年三十六,猝于药房。”
      “心疾”二字,总是轻描淡写地缀在最后,像是不忍多言的注脚。
      储相夷的指尖轻轻抚过父亲的名字——储文柏。那三个字写得格外端正,是祖父储明远的手笔。父亲生前最爱坐在院中那方青石凳上磨药,石凳被他坐得温润发亮。春日的阳光透过老槐树的叶子,在他肩头跳跃。白蔹那时候才七八岁,总爱凑过去看,小手扒着石桌边缘,踮着脚,眼睛瞪得圆圆的。
      有一回,白蔹看入了神,袖子带翻了药碾。铁碾子滚落在地,刚磨好的三七粉撒了一地,在风里扬起金黄色的烟尘。小孩吓得脸都白了,站在那里,手指绞着衣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可父亲只是怔了怔,然后放下手里的药杵,弯腰把碾子捡起来,拍了拍白蔹的头。
      “没事。”父亲的声音温温的,像春日的溪水,“药撒了,重新磨就是了。人没伤着就好。”
      那样温和的一个人,走的时候却急得让人措手不及。三十四岁秋天,在药圃里给金银花搭架子,忽然就倒下了。等储相夷从学堂跑回来,父亲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攥着他的手,眼神里有太多来不及说的话。
      “师兄?”
      储相夷猛地回过神。
      白蔹站在书房门口,身上披着他的藏青色外衣——大约是早起时在椅背上摸到的,直接裹身上了。晨光从雕花窗棂斜斜照进来,在他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光晕,发梢上还沾着些未梳顺的翘发。
      “怎么起这么早?”储相夷合上族谱,纸张发出轻微的叹息。
      白蔹走进来,目光落在族谱暗红色的封面上,顿了顿:“我梦见你了。”他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像被晨露浸过的棉布,“梦见你……”
      他忽然顿住,别开脸去,脖颈弯出一道倔强的弧度。储相夷看见他泛红的耳尖,心里像是被什么细小的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梦见我什么?”储相夷问。
      白蔹没答,转身往外走:“我煮了粥。你爱吃的鸡丝粥,徐伯昨天送的土鸡。”
      厨房在医馆后头,要穿过一个小小的天井。雪后的石板路湿漉漉的,白蔹走得快,藏青色的衣摆扫过地面,沾上了深色的水渍。储相夷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有些匆忙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冬天。
      那时白蔹才十二岁吧?也是这样的雪后早晨,蹑手蹑脚爬起来,说要给他做长寿面。结果把面团揉成了糊糊,灶火烧得太旺,差点把厨房点了。最后端出来的是一碗半生不熟、粗细不均的面条,小孩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师兄,生辰快乐。”
      那碗面其实很难吃,但储相夷一口不剩地吃完了。
      粥在土灶上温着,砂锅盖边缘噗噗冒着白气。揭开盖,热气轰地腾起来,带着鸡丝的鲜香和米粥的温润。白蔹盛粥的动作很熟练,舀粥,轻抖,碗沿不沾一粒米——仿佛这些年离家在外,这些动作早已在骨子里生了根,从未生疏。
      储相夷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微微弓起的脊梁骨透过单薄的衣衫显出形状,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你昨晚说的事,”储相夷轻声开口,声音在晨间的厨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不要再查了。”
      白蔹盛粥的手顿了顿,勺子碰在碗壁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为什么?”他没回头。
      “这是储家的命。”储相夷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世代如此,逃不掉的。”
      “我不信命。”
      白蔹转过身,把粥碗放在他面前的榆木桌上,目光钉子似的钉进他眼睛里。
      “我只信你教我的——医者仁心,当救该救之人。”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咬得清楚,“这话我记了十五年,师兄。”
      储相夷望着碗中袅袅升起的热气,那白雾扭曲着,变幻着,渐渐模糊了视线。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
      那时储文柏已经说不出完整句子了,只是死死攥着他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他肉里。最后的气息从胸腔里挤出来,破碎得听不清。可储相夷读懂了唇形——
      “相夷……储家的担子重……你……莫要连累了旁人……”
      这个“旁人”,指的就是白蔹。父亲早就看出来了,看出这个捡回来的孩子,在他心里占着怎样的位置。
      “你可知这病的来历?”储相夷忽然问。
      白蔹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放在膝上,是个准备认真听讲的姿势:“族谱上只说是‘心疾’。”
      “那是说给外人听的。”储相夷的目光飘向窗外,天井里的积雪正在慢慢融化,水滴从瓦檐落下,串成透明的珠帘,“真正的病因,藏在储家祖传的医案里。只有历代当家人才有钥匙。”
      他起身,走到书房北墙那排樟木药柜前。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个暗格——那是祖父储明远去世前,拉着他的手按上去的。储相夷的指尖在木纹上摸索片刻,轻轻一按。
      咔嗒。
      暗格弹开,里面躺着一本蓝布封面的线装笔记。纸页已经脆化,边角泛着陈旧的褐色,像被岁月反复浸泡过的茶叶。但墨迹依然清晰,那是储家第三代传人储修仁的行医札记。
      储相夷捧着笔记回到桌前,动作轻得像是捧着易碎的瓷器。
      翻开,纸页发出脆弱的沙沙声。某一页上,墨迹格外凝重:
      “癸未年三月初七,诊族侄储怀瑾,年三十有三。自述心悸如擂鼓,夜不能寐,胸中似有刀绞。脉象弦急而促,如雀啄屋漏,此乃心脉厥逆之兆……余遍查古籍,此疾似与血脉相承,凡储氏男丁,鲜有逾三十五者。悲乎!天欲绝我储氏医脉耶?”
      白蔹的脸色渐渐发白。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指节泛出青白色。
      储相夷继续往后翻。札记的后半部分,记载了历代患者发病时的详细症状:先是失眠,多梦,梦中常有心悸惊醒;然后是不明原因的胸痛,发作时如刀绞针刺;最后阶段,心脏会骤然停跳——“猝然而逝,面容安详,似无痛苦”。
      最后一页,画着一颗心脏。不是寻常的解剖图,而是用细墨笔勾勒出的、布满诡异纹路的心脏。那些纹路像蛛网,又像某种古老的符咒,从心脏中央向四周辐射。
      “这是……”
      “储家血脉里的东西。”储相夷合上笔记,声音轻得像叹息,“不是诅咒,胜似诅咒。历代传人,无人幸免。”
      白蔹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无数画面——
      储相夷看书时,总会无意识地按住左胸;书房的多宝格里,常备着急救的硝酸甘油;这些年,师兄日渐清瘦,春天的长衫穿在身上,空荡荡的……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全部串联起来,像一根冰冷的针,直直刺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所以你就推开我?”白蔹的声音开始发颤,像绷得太紧的弦,“因为怕连累我?这些年疏远我,让我去北京,不让我回苏州……就只是因为这个?”
      储相夷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白蔹,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
      那沉默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白蔹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晨光渐亮,医馆前堂传来徐伯扫雪的声音。竹扫帚刮过青石板,唰——唰——,一下,又一下,慢而稳,像老人沉稳的心跳。
      白蔹忽然站起身。榆木凳子在地面上刮出短促的声响。他走到储相夷面前,弯下腰,双手撑在桌沿,把储相夷圈在他和桌子之间。
      “看着我。”他说。
      储相夷抬起头。晨光从白蔹身后照过来,给他的轮廓镶了层毛茸茸的金边,可面孔却在逆光里显得模糊。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执拗得惊人。
      “你听着,”白蔹一字一句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我不管这是什么诅咒,也不管储家的宿命。我只知道,你是储相夷,是我十二岁那年,从雪地里把我背回来的人。”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般在储相夷心里炸开。
      “我会找到办法的。”白蔹握住他的手,掌心滚烫,微微出汗,“用现代医学,用基因技术,用我这些年学的一切。如果现有的路走不通,我就开一条新路出来。”
      储相夷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那样烫,烫得几乎灼人。他想起那个雪天,白蔹瘦小的身子蜷在巷口,几乎被雪埋住。他把孩子背回来,用温水一点点擦暖冻僵的手脚。小孩醒来后第一句话是:“我冷。”
      他说:“不怕,师兄在。”
      这么多年过去了,角色好像调换了。现在,是白蔹握着他的手说:“不怕,我在。”
      “值得吗?”储相夷轻声问,声音里有自己都没察觉的脆弱,“为了一个……注定要死的人?”
      “你不许这么说!”
      白蔹的眼圈瞬间红了。他攥着储相夷的手,攥得那么紧,紧到骨节发白。
      “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他的声音哽咽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下来,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储相夷,你教过我,医者不能轻言放弃。患者尚且要争一线生机,你怎么能……怎么能先认输?”
      储相夷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在他记忆里,白蔹总是冷静的、克制的。小时候挨了罚不哭,学针灸扎错穴位疼得冷汗涔涔也不哭,甚至当年送他去北京火车站,列车开动时,这孩子也只是红着眼眶,倔强地不肯落泪。
      可是现在,这个人在为他流泪。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像是积蓄了多年的堤坝终于决口。
      “傻瓜。”储相夷抬手,指腹轻轻擦过他眼角。皮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颤。
      “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爱哭。”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白蔹的眼泪落得更凶。他想起小时候每次哭,储相夷都会这样给他擦泪,然后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芝麻糖,或者一颗蜜饯。最穷的那年,连糖都没有,师兄就摘了院里的桂花,用蜂蜜腌了,挑一点点抹在他舌尖。
      甜味能止住很多苦涩,这是储相夷教他的。
      可是这次,储相夷掏出来的不是糖。
      是一把黄铜钥匙。小小的,已经被摩挲得温润发亮,拴着一根褪了色的红绳。
      “这是储家密室的钥匙。”储相夷将钥匙放在他掌心,铜钥匙带着人体的温度,“里面是所有关于这个病的记载——从第三代祖爷爷开始,每一代当家人都留下了手札。现在,交给你了。”
      白蔹怔怔地看着掌心的钥匙。铜制的小东西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红绳已经洗得发白,绳结还是储家特有的平安结打法。他认得这钥匙——小时候曾见师父储文柏贴身戴着,后来师父去世,就传到了师兄手里。
      这把钥匙,意味着储家最深的秘密,也意味着储相夷终于对他彻底敞开了心扉。
      “师兄……”白蔹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但是有一个条件。”
      储相夷注视着他的眼睛,目光深得像古井。
      “如果……如果真的无药可医,”他的声音很轻,却重如千钧,“你要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把我忘了,去过你自己的人生。”
      白蔹的指尖剧烈地颤抖起来。钥匙在掌心硌得生疼,那疼一路传到心里。他想起族谱上那些短暂的生命,想起储相夷日渐苍白的脸色,想起这些年的疏远和刻意保持的距离……
      原来所有的冷漠,都是最深沉的保护。
      “我答应你。”白蔹握紧钥匙,铜齿陷进掌心,留下清晰的印记,“但你也答应我,不要放弃。一天不放弃,就有一天的希望。”
      储相夷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里不肯熄灭的光,忽然觉得心脏某个地方软得一塌糊涂。
      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砖地面上。影子紧紧相依,分不清彼此,像是本就该长在一起。
      就在这时,医馆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杜明宇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白老师!白老师你在吗?实验室有重大发现!关于基因显性表达的那组数据——”
      白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还噙着泪,却已经亮起了光。他迅速擦了擦眼角,对储相夷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里还有未退的泪意,却已经透出破晓般的希望。
      “等我好消息。”他说。
      转身时,藏青色的衣摆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白蔹跑出厨房,穿过天井,脚步声在雪后的院子里格外清晰。储相夷跟到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
      晨光洒在未化的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白。白蔹奔跑的身影在雪光里越来越小,却格外清晰,像是宣纸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储相夷站在门槛内,手轻轻按在左胸。
      那里,一颗心脏正为某个人热烈地、不安分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细微的刺痛,像是提醒,又像是某种古老的回响。
      也许这就是储家“诅咒”的真正含义——不是简单的早逝,而是注定要在最盛年时,带着太多的牵挂和不舍离开。就像春天开得最艳的花,总是最先被风吹落。
      可是此刻,储相夷望着白蔹远去的方向,望着雪地上那一串清晰的脚印,忽然觉得,即便命运如此,他也无悔。
      因为有些人,值得他用一生去铭记。
      哪怕这一生,短如朝露。
      天井里,最后一片冰凌从屋檐坠落,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折射出一瞬七彩的光。
      而朝阳,正从东方的天际,缓缓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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