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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杀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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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拙赶到琼楼时,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
“师父!”
她挤开人墙,冲到寝阁,只见许袭英站在榻边,手指攥得发白,双眸不见一丝温度,茫然地看着身旁的人。
段瓴跌坐一旁,一双美目含泪,泫然欲泣。
往外又站了七八个人,皆是师父的嫡传弟子。他们其中有的泣不成声;有的呆若木鸡;有的只沉默,仿佛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预见。
这般场面,胡拙不得不信,七上八下的心顿时跌落谷底。
“师父……”她轻声呼唤,回应她的只有段瓴压抑的呼吸。
“胡师妹,”段瓴拭干眼泪,“送师父最后一程吧。”
胡拙这才如梦初醒,双腿好似浸了醋,软得发慌,好半天她才走到榻边。
他照常盖着那床锦被,她知道师父容貌尽毁,不愿见人,然而鬼使神差下,她伸手揭开,看清的瞬间只觉汗毛倒竖。
锦被之下,师父已经不成人形,猩红的肉糜铺陈榻上,暗暗散发着令人心惊胆战的腥臭。
他身下的褥子被体/液浸透,正缓缓滴着暗红的血。
她声音止不住地颤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师父怎么成了这幅样子?”
鬼蜮中九死一生,维持生命已是不易,这些年来全靠神丹续命,已是灯尽油枯,师父的故去在众弟子心中已有准备。
可这被压成肉泥的情状,师父显然未得善终!
“谁做的?”
众人皆面面相觑,讳莫如深,丝丝目光落在段瓴身上。
只有段瓴缓缓抬头,五官因痛苦而扭曲:
“是那畜生!”
“今早我来问安,远远便看见一头异兽从师父寝阁的后窗跳出,眨眼便不见了踪影。我闯进来,却发现师父已经没了气息……”
胡拙此时才注意到寝阁内翻倒的桌椅,破裂的窗框,和碎成几缕的地毯。
“果真诡异!”一弟子道,“几日前大师姐在宗门遇袭,我们就差把山门整个翻过来,却始终未见其踪迹。今日又遭此重创,许师兄说的不错,或许——不,定是有人在其中作祟!”
“许师弟?”胡拙与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许袭英身上,而他始终游离事外,似乎事不关己,只望着段瓴。
“师父陨落一事,可通知那二位了?”许袭英避而不答。
话音未落,珠帘骤然晃动,众人定睛时,裁叶已惊现榻旁,盛气凌人的姿态一如既往。
她斜睨段瓴道:“你哭什么,天还没塌呢,起来。”
众人早领略过裁叶的威压,屋内骤然安静,连抽噎声也淹没在死寂中,段瓴扶着床榻站起,似乎腿脚麻痹,她身形一晃就要跌倒,许袭英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小小异兽敢闯我泊芳斋杀人?”裁叶轻蔑道,“即刻起,宗门禁止出入,给我查!”
众皆领命,一行人鱼贯而出,或御剑或御空,全向天幕处的宗门涌去。
寝阁内于是只剩下三人。
“还愣着干什么?”裁叶眉头紧蹙,不耐极了。
“是。”段瓴转身欲走,却被叫住。
裁叶道:“你留下。”
段瓴心头一紧,不动声色击出掌风,破损的窗框本就摇摇欲坠,若裁叶察觉池长老之死与她有关,这窗踹开便是她的退路。
许袭英深深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跨出门去。
裁叶抬眼,青绿透明的球形屏障骤现,将她二人裹在其中。
陈泗欲唤当康,段瓴却神色一凛,问:“长老这是何意?”
“只你我二人,便直说罢。我知道你不是秦莲衣。”
对许袭英千防万防,却在裁叶跟前露了马脚。
“唤当康出来,你多一分生机。”陈泗暗道,口吻肃然,显然忌惮裁叶。
“放心,裁叶何等大能,杀我如同捏死蝼蚁,若想动手,何必等到今日。”她心道。
陈泗泄气道:“想死别带上我。”
“我遇袭数次,失忆了。”她佯悲道。
裁叶冷道:“再装我杀了你。”
威压顿时从四面八方袭来,于是段瓴卸下伪装,站直身体,问:“许师弟都不敢确认,长老怎知我不是?”
裁叶不答,只收敛了威压,环绕段瓴端详起来,她的目光上下扫视,不住点头。
屏障内静谧极了,除却裁叶靴履在地砖上碾动的声响,再无其他,段瓴几乎能听见血脉中血兵的哗哗奔流。
她后背不禁冒出层薄汗,若说许袭英的巨剑悬在头顶,那裁叶的毫不掩饰的目光就像两只大手,不但剥除衣衫,甚至连皮囊都要刺透,非把那颗心掏出来看个清楚才肯罢休。
忽然,裁叶发出的一声轻笑刺破了凝结的死寂:“把心放肚里,我又不吃人。”
“从前日你测出血莲,我便清楚,眼前的人绝不是秦莲衣。”
但凭此言,段瓴便松了口气,至少裁叶并不打算杀她。
裁叶接着道:“你的演技,比起她来,实在是……不像话。若今日是她,眼见师父死了,绝不会只掉那两滴泪珠。”
“不过,她不如你这般果决,说杀便杀,倒是给我泊芳斋除去个累赘。若你有意,大可留在此地,至于功法材料,只多不少。”
裁叶似乎并不在意这具躯壳中的灵魂究竟是谁。
“此番重任,在下修为低微,实在敬谢不敏,多谢长老抬爱。”段瓴轻松道,视线越过肩膀,与侧后方的裁叶对视。
裁叶绕回她面前,两人身量相当,松柏清香从她衣袍逸散,偷偷钻进段瓴鼻腔。二人四目相对,反而是裁叶率先移开视线 ,让步道:“宗门如今把守森严,你打算如何离开?”
段瓴笑道:“无需长老操心,我自有妙计。”
“诶……也罢,也罢,”裁叶负手,走出门槛却止步,心有不甘道,“可愿留下名姓,来日再见,我可不叫你秦莲衣。”
半晌后,段瓴回:“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段膂是也。”
说着,她在空中比划“膂”字的写法。
“膂,脊侧肉也,好名字。我姓司徒、名裁叶,他日再遇,再唤长老,我也会杀了你。”
裁叶声音远去,青绿屏障消散,夏日蝉鸣潮水般涌入,段瓴皱了皱鼻子,这才再度注意榻上薄薄一层迟长老。
难得生出一抹愧意,她心想:“若有下次,再不用地缚阵了,好歹留个全尸。”
倾身一鞠后,一抹绯影自窗户翩翩飘落。
路上,陈泗开口,话一出口,依旧刺耳:“她泥丸宫不见灵台,能隐去境界,修为已至上三境,岁数恐怕是你的数十倍。照凡间说法,你须称她老祖宗才是。”
他在挖苦裁叶还是她?
“我以为你会对女人嘴下留情。”段瓴揶揄。
陈泗笑道:“与那裁叶老祖不同,在下对世间万物一视同仁。”
“伶牙俐齿。”段瓴腹诽。
***
“畜生休走!”段瓴朝飞奔的黑影追去。
“轰隆!”
巨响后,一座接天孤峰拔地而起,瞬间升至天幕宗门。
一头庞然大物疾速攀上峰顶,是头野猪,它两眼猩红,亮出尖利獠牙,眼看就要撞出宗门。
段瓴脚踏莲台,紧随其后,大喝:“截住它!”
弟子数众本就驻守此地,见此情形,顿知那野猪是杀死长老的元凶,忿恚非常,纷纷祭出法器,一时间,银光映天,剑如雨下!
“嗷嗷嗷嗷嗷嗷!”
野猪的暴鸣使人心神一滞,众皆痛苦捂耳,待回首在看,哪里还见野猪踪迹?
“哪儿去了?”
“猪呢?”
“宗门禁制,它怎么可能……”
段瓴手持刈楚,满面焦色,朝几个弟子怒道:“要你们何用!异兽遁逃出宗,还不快追!”
弟子几人只怔愣半息,急忙结阵,反解封门阵法。
只见湛蓝天幕荡出一圈涟漪,下一瞬便有百花齐绽,落英缤纷。
鲜花绽放后,一道大门顿开。
催动血兵,灵气注入莲台,段瓴离弦之箭般飞出,凌冽寒意随着雪花飘落在身上,此刻她才惊觉,泊芳斋竟建于云上山巅!
巨大的符文自层云中显现,原来宗内四季如夏仰赖此等大阵维持!
弟子数人紧跟其后,乌泱泱窜出。
段瓴熟练指挥道:“你们几个把守宗门,莫让妖兽返回;你们,搜东坡;你三人搜西坡;剩余几人去南坡。”
“那大师姐你——”一人问。
“我搜北坡。今日必要将此妖兽生擒,速度快!”
众人流星般坠散,段瓴操纵莲台落在山下密林,确认四下无人后,这才活动几下肩膀,松快周身几乎僵硬的筋骨。
陈泗揶揄道:“裁叶所说,我不以为然,你的演技简直炉火纯青,真是令人佩服。”
段瓴知道他在讥讽自己骗人,可世间安得两全法,若以真面目行走修界,连肇洲都无从离开。
林子银装素裹,土面虽未积雪,但湿滑异常,莲台代步甚耗血兵,段瓴索性唤出当康。
“哼。”
背负杀人恶名,当康没好气地甩脸,四只蹄子更是深深插入土中,仿佛在说我可不与尔等宵小为伍。
一根绯红人参忽然悬在当康眼前,他没好气地哼哼:“什么鸟货也敢拿来贿赂老子,山参不如肉,又苦得要命,不吃。”
不识货的东西。这可是段瓴从泊芳斋药圃偷挖的肉参,功效比凡参强了不知百倍。
“不吃正好——谁!”
段瓴猛然回头,风雪被茂盛枝叶阻隔,密林阒静,只听风声呜咽。
当康趁其不备,一口夺下肉参,囫囵着:“风声而已,大惊小怪。”
可方才背后那股视线……
她思忖片刻,而后长舒一口气,道:“许师弟,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说话呵出的雾气散尽,一道颀长人影从参天古树后踱出。
发丝束成的马尾结了层霜,他果然久候此处多时。
泊芳斋数日,应付此人耗费颇多心神,本想放他一马,一走了之,许袭英反而送上门来。
现成的出气筒,不用白不用。
见他不言语,段瓴前行几步,道:“师弟可是要为我送行?”
“你……”许袭英踟躇良久道,“果真是我师姐?”
她玩味道:“师弟大可以换个问法,譬如,师父究竟是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你杀了师父。可我不明白,你恨他、折磨他几百年,怎会因为我两句话,说杀便杀了。”许袭英喃喃道。离得近了,段瓴才看清他眼下难掩的青黑。
“若我不杀他,你便疑心,不肯放我;现下我杀了他,亲手给这桩仇恨做了了断,师弟看上去也并不欢欣。”
许袭英却只听到前半句,迫切问道:“师姐要去哪?”
“找卫雀。”
“果然,就算失去所有记忆,你还是忘不掉他。”许袭英掏出招魂阵法后半部,大笑起来。
本就难看地笑容被昨天的伤疤牵扯,显得狰狞、扭曲。
他摇了摇头,持书的手心倏地燃起火焰,眼看阵法就要被其付之一炬,段瓴抛下其他顾忌,刈楚飞出,直取其命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