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随舟》云未舒

14、好久不见

　　试衣风波的后续，是在一种微妙而诡异的气氛中结束的。

　　黎珈妤大大咧咧，并未察觉到任何不妥，还在兴奋地指挥着摄影师给他们这“史上最高颜值伴郎伴娘团”拍照。

　　镜头前，宋南乔和黎珈妤理所当然地亲密依偎。而钟杳杳和蒋随舟，则被安排分立两侧。

　　中间隔着一对璧人，也隔着六年的山长水远。

　　钟杳杳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得体。她目视前方，余光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侧那个强大的存在感。他身上有好闻的、清冽的雪松香气，混着熨烫后衣物的干净味道，丝丝缕缕地飘过来，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笼罩。

　　她能感觉到，至少有那么几次，他的视线，沉沉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不是错觉。

　　那目光带着实质的重量，像冬日午后迟来的阳光，并不灼热，却也无法忽视。

　　整个过程，对钟杳杳而言，不啻于一场漫长的凌迟。

　　好不容易拍完照，换回自己的衣服，她几乎是逃也似的对黎珈妤说自己有些累了，想先回酒店休息。

　　黎珈妤心疼她舟车劳顿，立刻让宋南乔开车送她。

　　自始至终，蒋随舟没有再和她说一句话。他只是在他们离开时，和宋南乔道别，目光从她脸上一掠而过，淡得像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车里，宋南乔一边开车，一边温声问道：“是不是……见到随舟，不太自在？”

　　钟杳杳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宋南乔叹了口气：“其实，随舟他……这几年也不太好过。”

　　钟杳杳的心猛地一揪，她转过头，看向宋南乔，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具体我也不好多说。”宋南乔点到即止，像是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换了个话题，“总之，都过去了。你们俩……以后都是要作为我和珈妤最重要的人，出现在我们生活里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杳杳，试着……放下吧。”

　　放下。

　　说起来多么容易。可如果真能放下，她又何必在南溪一躲就是六年。

　　晚上，黎珈妤组织了一场接风宴，就在宋南乔家开的酒店里。说是接风，其实更像是一场高中好友的小型聚会。

　　包厢很大，装潢得古色古香，一张巨大的红木圆桌，坐了十几个人，都是当年关系不错的同学。

　　钟杳杳被黎珈妤按着坐在她身边，而黎珈妤的另一边，自然是宋南乔。

　　她刚坐下，包厢的门就被推开了。

　　蒋随舟走了进来。

　　他换下了一身正装，穿着件黑色的连帽卫衣，衬得他皮肤冷白，眉眼深邃。他一出现，包厢里的气氛瞬间热烈了几个度。

　　“舟哥来了！”

　　“蒋总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随舟，迟到了啊，自罚三杯！”

　　众人七嘴八舌地开着玩笑，熟稔又亲近。看得出来，他依然是这个圈子里的核心。

　　蒋随舟的目光在全场扫了一圈，最后，不轻不重地，落在了钟杳杳的身上。

　　只一秒，他就移开了视线，对着起哄的众人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敷衍：“路上堵车。罚酒可以，等会儿谁把我喝倒了，我把单买了。”

　　“那感情好！”

　　他被安排着入了座。巧的是，他的位置，就在钟杳杳的斜对面。

　　隔着半张桌子，隔着氤氲的菜肴热气和喧闹的人声，她一抬眼，就能看到他。

　　而他也一样。

　　聚会开始，气氛很快就热了起来。大家聊着各自的大学生活，聊着未来的打算，聊着上学时的糗事。那些鲜活的、她缺席了六年的青春，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钟杳杳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被黎珈妤问到，才微笑着回答几句。

　　她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游离在这片热闹之外。这里的一切都和她有关，又都和她无关。

　　而那种如影随形的注视感，又来了。

　　比下午在礼服店时，更加清晰，更加无法忽视。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是她太在意，所以草木皆兵。

　　可是，当一个男生聊起大学时参加的辩论赛，眉飞色舞，钟杳杳被他的故事逗笑，嘴角刚刚扬起，一抬眼，就精准地撞进了蒋随舟的视线里。

　　他没有在听那个男生说话。他甚至没有看那个男生。

　　他漆黑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那目光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片深沉的，探究的意味。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隔着喧嚣，牢牢地将她锁定。

　　钟杳杳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心脏漏跳一拍后，开始疯狂地擂动。

　　她像被针扎了一下，迅速垂下眼帘，端起面前的果汁，假装喝水，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可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并没有因为她的躲闪而移开。它依然停留在她的脸上，她的发顶，她的侧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和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当另一个话题被掀起，那道目光才缓缓撤走。

　　钟杳杳悄悄松了口气，却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

　　这顿饭，她吃得食不知味。

　　她不敢再轻易抬头，只低着头，小口地吃着自己面前的几样菜，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能成为他关注的焦点。

　　桌上的转盘转过来，一道清蒸鲈鱼停在她面前。她正想夹一块，手边的公筷却被人拿走了。

　　斜对面的蒋随舟，不知何时站起了半个身子，越过大半个桌面，用那双公筷，夹了最肥美的一块鱼腹肉，放进了她面前的骨碟里。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自然无比。

　　桌上的谈笑声，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在他们两人之间打了个转。

　　“杳杳不爱吃鱼刺，这块好。”

　　他坐了回去，语气平淡地解释了一句，仿佛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

　　可只有钟杳杳知道，这句话里，藏着多么惊心动魄的过往。

　　她不爱吃鱼刺，甚至可以说，她很怕吃鱼。因为小时候被卡过喉咙，留下了心理阴影。这件事，只有她家里人和……蒋随舟知道。

　　高中时，有一次食堂吃鱼，他也是这样，默默地将自己碗里剔好刺的鱼肉，拨到她的餐盘里。

　　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隐秘的默契。

　　可现在，他却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这份隐秘，公之于众。

　　钟杳杳的脸“唰”的一下全红了，不是羞涩，而是无措和窘迫。她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探究和八卦的视线。

　　“哇哦，舟哥可以啊，这么体贴！”有人开始起哄。

　　黎珈妤也惊讶地看着他们俩，眼里闪着好奇的光。

　　钟杳杳攥着筷子，指尖泛白。她看着碟子里那块泛着油光的鱼肉，一时间，竟觉得无比烫手。

　　她逼着自己抬起头，看向蒋随舟，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可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正侧头听着宋南乔说话，侧脸线条冷硬，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一个多余的眼神。

　　仿佛刚才那个体贴入微的举动，只是他一时兴起的绅士风度。

　　钟杳杳的心，彻底乱了。

　　他到底想做什么？

　　在礼服店的冷漠疏离，和现在这不动声色的步步紧逼，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这顿饭剩下的时间，钟杳杳如坐针毡。

　　终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有人提议转场去KTV。

　　钟杳杳立刻抓住机会，对黎珈妤说：“我有点头晕，就不去了，你们玩得开心点。”

　　“啊？不去了吗？”黎珈妤有些失望，“难得大家聚这么齐。”

　　“是啊，杳杳，再玩会儿呗。”

　　“不了，我明天还要倒时差。”钟杳杳坚持道，她现在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环境，逃离蒋随舟的视线。

　　黎珈妤见她脸色确实不太好，也不好再勉强：“那好吧，我让南乔送你回酒店。”

　　“不用不用，”钟杳杳连忙摆手，“酒店就在楼上，我自己上去就行。你们快去吧，别因为我耽误了。”

　　她执意如此，大家也就不再劝。

　　和众人道别后，钟杳杳像是得到了特赦令，逃也似的离开了包厢。

　　包厢在三楼，酒店客房在八楼以上。她没有等电梯，而是走进了旁边的消防通道，想顺着楼梯走上去，吹吹风，冷静一下。

　　楼梯间里空无一人，声控灯应声而亮，投下清冷的光。

　　她扶着冰凉的扶手，一步一步地往上走。高跟鞋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回响，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声音，仿佛敲在她的心上，每一下，都让她更加烦乱。

　　走到五楼的缓步台，这里有一扇小窗，正对着酒店的后花园。

　　钟杳杳停下脚步，推开窗户。

　　初夏夜晚的凉风，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滚烫的脸颊，终于有了一丝凉意。

　　她趴在窗台上，看着楼下花园里幽暗的灯光和树影，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试图将胸口那股郁结之气吐出去。

　　“不习惯这里的热闹了？”

　　一个低沉的，带着磁性质感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她身后响起。

　　钟杳杳的身体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这个声音……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声控灯因为长时间没有声音，已经暗了下去。楼梯间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

　　那个人，就站在离她三四步远的上行台阶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是蒋随舟。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像个无声的猎手，悄无声息地，就断了她的所有退路。

　　“你……怎么会在这里？”钟杳杳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声控灯“啪”的一声，再次亮起。

　　骤然亮起的光线，让钟杳杳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光亮之下，蒋随舟的脸清晰地呈现在她面前。他的眼神很深，像一口古井，幽幽地看着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浓稠的情绪。

　　他一步一步地，朝她走下来。

　　“哒，哒，哒。”

　　皮鞋踩在台阶上的声音，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钟杳杳的心尖上。

　　他最终，停在了她面前。

　　距离很近，近到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和他独有的雪松香气。

　　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钟杳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了冰冷的窗沿上，退无可退。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他垂眸看着她，声音很低，“在南溪待久了，不习惯B市了？”

　　他的语气，像是在闲聊。可钟杳杳却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还好。”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目光慌乱地四处躲闪，就是不敢看他的眼睛。

　　“是吗？”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我以为，你已经忘了B市是什么样的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狠狠地刺进了钟杳杳的心里。

　　她猛地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脱口而出：“我没有！”

　　他是在怪她。

　　怪她六年前的不告而别，怪她这六年的杳无音信。

　　蒋随舟看着她瞬间泛红的眼眶，眸色暗了暗。他沉默了几秒，脸上的嘲讽意味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晦暗不明的情绪。

　　“钟杳杳。”他忽然开口，叫了她的全名。

　　“……”

　　“昨天在礼服店，我不是故意的。”他看着她，缓缓说道，“我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你。”

　　钟杳杳愣住了。

　　她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昨天的事，更没想到，他会跟她解释。

　　“我……”她张了张嘴，想说“没关系”，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气氛，陷入了更加胶着的沉默。

　　只有楼梯间外，隐约传来的人声车鸣，提醒着他们此刻身在何处。

　　许久，蒋随舟再次打破了沉默。

　　他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黑色的手机，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显得格外有质感。

　　他解锁屏幕，点开了什么，然后，将手机递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动作不容置喙，带着一种成年人特有的，不显山不露水的强势。

　　“微信加一下。”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钟杳杳彻底懵了，她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

　　加微信？

　　在他们断联了整整六年之后？在他用冷漠和试探将她的心搅得天翻地覆之后？

　　他现在，要加她的微信？

　　见她迟迟没有动作，蒋随舟的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他没有收回手，反而又往前递了递。

　　“怎么，不愿意？”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不……不是。”钟杳杳回过神来，慌乱地从自己的小包里翻找手机。

　　她的手在抖，好几次都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

　　她终于拿出手机，解了锁，心乱如麻地打开了自己的二维码。

　　蒋随舟用他的手机，对着她的屏幕，轻轻一扫。

　　“嘀”的一声轻响。

　　在寂静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好友验证，通过。

　　钟杳杳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出的“您已添加JSZ为好友，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的提示，感觉像在做梦。

　　她点开他的头像，是一个深蓝色的，像是冰山一角的风景照。名字是他的名字缩写，JSZ。朋友圈设置了三天可见，里面空空如也。

　　和他的人一样，冷淡，疏离，充满了距离感。

　　她正愣神间，手里的手机，却被对面的男人抽走了。

　　她愕然抬头，只见蒋随舟拿着她的手机，垂着眸，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操作着什么。

　　他给她自己，设置了一个备注。

　　——蒋随舟。

　　然后，他将手机，还给了她。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眼，再次看向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此刻正翻涌着某种她从未见过的，执拗而坚定的光。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郑重地说道：

　　“钟杳杳，我们重新认识一下。”

　　轰——

　　钟杳杳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投下了一颗炸弹，瞬间炸成了一片空白。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和那句回荡在耳边的话。

　　——我们重新认识一下。

　　不是质问，不是追忆，更不是请求。

　　而是一种，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的，宣告。

　　他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说完这句话，便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转身，迈开长腿，向楼上走去。

　　“早点休息。”

　　清冷的声音，顺着楼梯飘下来，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沙哑。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钟杳杳还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低下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刺眼的备注名，和聊天框里那句系统自动发送的“你已添加了JSZ，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酸涩、茫然、震惊、无措……无数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吞没。

　　重新认识？

　　蒋随舟。

　　六年后，你回到我的世界，第一件事，就是要和我重新认识？

　　你到底，想做什么？

　　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吹乱了她的长发。

　　钟杳杳紧紧地攥着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苍白而迷茫的脸。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那座名为“平静”的城池，已经，彻底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