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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脆青豆(4) ...

  •   话没说完,林准也“哇”地一声哭了。
      他十九岁了。印象里自从进了中学,还没在人面前哭过。身边老师同学提起林准这个名字,都说他坚强乐观行事大气,对此他也一笑而过——其实他心里有时候也苦,也憋闷,也想摔瓶砸罐狠骂一句“操他娘的”,但他能忍得住。就像大人挂在嘴边的道理: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他宁可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一个人闷在被窝里偷偷掉眼泪。等哭完了火也浇灭了,便自己爬起来凉水冲脸,枕头被子干了,眼睛消了肿,这事儿就当过眼云烟,没发生过。
      “妈,您放心,我爹会好起来的。”
      林准说:“会、会好的。我爹身体一向硬朗,我敢打赌,十天之内他就能从ICU里出来,一个月之后就能好端端站在您面前……妈,您信我,求求您信我这一回,行吗?”
      刘蕾贴在他后颈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会儿,才说:“会的……一定会的。相信,我肯定信。”
      又嗫嚅道:“他要死了我也一头撞死算了。”
      林准知道这是急话,也不再硬劝,只蹲着静默了一会儿,直到大脑严重缺血缺氧让他眼前发黑。他弯着腰背徐徐起身,重新把刘蕾扶起来,像搀扶一个阿尔茨海默晚期的耄耋老太一样把她搀扶进另一房间,给她换上睡衣、盖上被子、掩上门,又重新坐回床边,呆滞了半晌儿,从床垫下摸出一只打火机和半包廉价香烟,胡乱叼了一根在嘴里,把剩下的重新藏好、捋平痕迹,便起身向卫生间去了。
      林准先前从不吸烟。
      自打程溥阳被迫强吻他那回,他突然就迷上了这种能用尼古丁的特殊气味让人神经短暂麻痹、全身的兴奋递质都集中在呼吸道黏膜上的、不算违法犯罪的心理毒品。烟是个好东西啊。林准的爷爷就爱吸烟,吸了一辈子,人到了棺材里都得带着烟袋烟斗。林向兵查出胰腺炎后,林氏诊所的小大夫说个中也有常年二手烟的原因,但刘蕾不信。结果到了杭州三甲,名牌主任也说了同样的话,她方才认同了,顺便也给林准下了一道预防性质的禁烟令。
      可惜林准早不是三五岁、动辄“我告老师去”“我告我妈去”的乳臭未干的小屁孩了。
      他掏出手机,一边吐着烟圈一边无聊透顶地翻着□□联系人。老款的抽风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大学同学的备注没改过,几十个人都是那么老长一串儿。林准皮笑肉不笑地撇了撇嘴,心里嘲笑了自己一句“幼稚”,然后挨个头像点开,把长串儿文字删掉,换成了俩字仨字的真实姓名。
      “第一印象高大上”开头的那个家伙,也被他面无表情地改成了“程溥阳”。林准盯着那三个字,忽然又觉得少了点啥,于是在前面又添了“老铁”。
      嗯,老铁程溥阳。
      其实那个时候他真的很想找个角落大哭一场,毫无保留地放肆地哭,哭得嗓子酸痛眼里流血才好——可是逼仄的公寓没有空间,沉浸在八月燥热里的校园里没有空间,通讯录的好友名字压根儿不忍心贸然唐突地送去一段没头没尾的叨扰。
      偌大世界,竟然狭小得容不下一滴眼泪。
      何其荒唐。
      林准本能地想给程溥阳打个电话——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只要对面接通,不等那直男癌晚期的傻大个说话,他就浩浩荡荡地哭诉一通。他要告诉他这个暑假他是怎样三点一线过活的,他要告诉他ICU的病号承受着怎样难言的苦楚;他要告诉他刘蕾是如何在短短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就从一头张牙舞爪的河东狮,摇身一变成了疯疯傻傻的祥林嫂。
      他想全部告诉他。
      可他手指抖了一下,还是停住了。
      程溥阳不怎么喜欢用聊天软件社交——他是这么认为的。因为George的头像仍是蝙蝠侠,个性签名也经年未换,上一条说说都能追溯到猴年马月了。
      故而他一直忍到了开学。
      他走到兰楼五层,下意识地站住了。整个暑期辛苦宿管们,地板、寝室门和走道尽头的窗户都像新装修了似的焕然一新。
      林准努力地笑了一下,先去洗手间照了照镜子,随手撩了一把凉水浇在脸上,又从兜里摸出一块口香糖,三下五除二撕去包装塞进嘴里。
      水的沁凉和口香糖刺激性的薄荷香能掩盖他身上的尼古丁痕迹,他苦楚地想。哦,过去的两个月就当翻过去了吧。生活是一部阅后即焚的书,他不想让程溥阳或者其他同学们嗅到他身上的阴郁的气味,因为那些十几二十岁的男孩女孩投来的目光令他畏惧。自从一只脚踏进杭州开始他就处处害怕,尤其在俊男靓女扎堆的场合。钱和出身都令他畏手畏脚。
      林准又在洗手间里逗留了片刻,还刻意整了整服装——其实他穿的只是十几块钱买一送一的地摊货,连电商平台都搬不上台面的那种针脚紊乱、样式老旧的不显眼的短袖T恤。他啥也整饬不了,因为压根儿不需要打理。回校之前他去剪过一回头发,至少现在看上去不似杀马特非主流了。由于心力交瘁,他的颧骨又稍稍凸显了些,脸的轮廓和棱角更为明显——在这个无论男女均以瘦为美的时代,或许这就是他身上唯一堪称“秀气”的部分。
      “溥阳。”他敲门。
      一阵儿脚步声,旋即寝室门轰然洞开。
      “Surprise!!!”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伴随着语调蜿蜒拐弯的嗲气嗓音,一声清脆的“喵”也跟着蹦出来。
      林准没反应过来,一团毛茸茸的肉球就从门内像弹弓打石子儿似的弹到了他身上。
      “卧槽,”他猛一趔趄,“神经病?”
      “是糖葫芦,”程溥阳笑着说,“准星儿别犯傻啦,真是Winter Wing的糖葫芦,异色瞳哟。”
      林准把身上的毛球抱起来,才注意到那两只玻璃珠似的一黄一蓝的眼睛。
      “长大了,”他说,“沉了。”
      “小猫小狗长得快,”程溥阳靠在门框上,伸手摸了摸糖葫芦的绒毛,“人是先长脑子再长身体,它们是先长身体再长脑子——都说猫是老虎的师傅,它看着怪大,但脑子约等于没发育,现在心眼儿还是少,你戳它两指头,它也不记事儿。”
      林准点点头。
      “它为啥会在你这儿?”他问,“我记得汪姐挺宝贝它,上学期我跟你在咖啡馆自习的时候,她还专门给它买了一座小别墅似的猫窝……我现在手机里还有照片。”
      程溥阳说:“不知道。”
      “真是奇怪。”林准摸着小猫的绒毛。
      “上学期考完期末之后,宿管就把它送给我了,”程溥阳补充道,“兰楼的宿管和汪姐大概是旧相识,她说她前段时间搬走了,Winter Wing现在已经改成了校史陈列室。”
      话音未落,林准的肩头忽然挨了一巴掌。
      “皮皮元,你妈!”
      要不是抱着猫,他得回敬他一拳头。
      “嘿,猫咪呀!”魏真元伸手指绕着糖葫芦的鼻尖画了个圈,“这猫我见过,忘了在哪儿了。”
      “Winter Wing。”程溥阳说。
      话音刚落,魏真元的表情就僵住了。
      “咋?”林准摸不着头脑,“看你也不像经常光顾咖啡馆的模样,犯得着这么激动?”
      “不、不是……”魏真元支吾道。
      “也不知汪姐咋就不要它了,”程溥阳说,“糖葫芦可爱呐,波斯猫里它的颜值都算拔尖儿,要是我,甭说换工作改地方,就算我飞到英国定居,也得把猫咪带着。”
      “你们,你们没听说?”魏真元提高了嗓门。
      林准和程溥阳同时扭头:“哈?”
      “你们真没听说?”魏真元的五官扭曲成难分难解的一团儿,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用“惊愕”两字形容,“Winter Wing的店主,她——她被强……”
      俩男孩儿听见“强”字,心里陡然一咯噔。
      “是真的被□□了,”魏真元把嗓门压低到几乎静音,“浴桶告诉我的,就在放假之前。”
      “什么……?”
      程溥阳嘴角微微抽搐,眼神起初是惊异的,炯炯的光似要刺破那汪黑水银似的瞳仁迸射出来;旋即那点光熄灭了,眼睑也跟着下垂,视线从魏真元脸上徐徐移到脖颈、胸腹、膝盖,直至落到地面。
      “千真万确,”魏真元接着说,“做坏事的家伙没找到,女店员自己也不肯说。”
      “那、那之后呢?”林准着急道。
      “之后?没有之后了呗,”魏真元摊摊手,“我回重庆老家了,跟赵玉童不顺路,我俩除了偶尔吃个鸡打个排位赛,也没联系。”
      三人静默了一阵儿,蝉鸣格外聒噪。
      “嗨,别聊这么沉重的话题了,再说了学校铁定会封锁消息,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儿咱自个知道就好,”魏真元笑道,“准星儿,你是精神食粮里最后一个到校的。大B哥晚上要在楼下佳肴居烧饭,咱开学前最后浪一回。”
      “……哦。”林准心不在焉地答应。
      魏真元回寝室好一会儿,程溥阳才用胳膊肘戳戳林准的肩头:“老铁,还想啥呢?”
      林准看了他一眼,旋即又收回目光。
      “汪姐的事儿咱不懂咱也不敢问,不是么,”程溥阳说,“既然都这样了,还不如好好照顾糖葫芦——以后你想跟它玩儿,就下楼找我。”
      “嗯。”林准讷讷地回答。
      精神食粮阔别两月后再次相聚,七个人模样基本没有变化,唯独林准从活蹦乱跳疯疯癫癫的中二青年,变成了个蔫趴趴无精打采的局外人。
      “准星儿,走,咱买饮料去。”
      程溥阳凑近坐在角落里的林准,又伸出手来:“就在北街,两步路就到了。老吹空调容易得病,咱出去晒晒太阳,顺便补个钙。”
      林准望着伸来的那只手犹豫了一下。
      他的手仍然那么耐看。修长的手指果真映衬了他一米八打底的身高,分明的骨节不但不显得突兀,反而平添些许磅礴的少年气。皮肤依然是古铜色的,虽然他四川老家位居盆地,一年到头也照不到几回太阳,但那古铜色就这么真实地存在着,像经年累月渗入皮肤缝进肌理的纯天然的颜料,不经雕琢而浑然天成。
      林准搭上了他的手腕。
      准确用词只能是“搭”,因为他借力站起身后便松手了。起身的时候,林准不合时宜地犯了回低血糖,故而用力有些偏颇,后脚跟一个趔趄,裤兜里的半盒香烟滚落在地,被他一眼发现,又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它踢进了角落的簸箕。
      兰楼还是兰楼。
      宿舍园还是桂花锦蔟的宿舍园。
      北街的铸铜路灯仍然蹲在法桐葱茏的晕影里,背上驮着几只困倦的甲壳虫,重复着校园里最寻常最单调的曲子。
      林准低着头,一脚一步都像机器人似的。
      “老铁,你最近是怎么了?”程溥阳试探着问,旋即又觉得这样表达有些不妥,干脆直接说,“如果你还惦记去年在望月的事儿,你就现在在我身上撒气吧,我保证不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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