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菇山异闻录》月上明天

8、第八章 官匪殊途

　　林间一时寂静，只余风过叶隙的沙沙声。

　　裴十三眉头紧锁，脚下力道不自觉松了半分。那被制住的汉子趁机猛地抬头，脸上混杂着惊惧与茫然。

　　“你…你胡说甚么！”他嘶声道，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地上死去的樵夫。

　　陆青枫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手依旧按在刀柄上，目光在裴十三与那汉子之间巡梭，“覃先生何出此言？”

　　覃先生未看那汉子，反而走到裴十三方才站立之处，指向地面几处被踩踏过的痕迹。

　　那暗红色的泥土中，除了脚印，还有些许难以察觉的、颜色更深的碎屑。

　　“此人所采‘赤脉鬼笔’，伞盖边缘多有齿痕，菌柄断裂处参差不齐，并非利刃切割，而是被人生生啃咬所致。”他语气平淡，如同叙述一件寻常事，“他臂上伤口的血气中，亦混杂着此菌的汁液味道。若非情急之下以自身精血喂养此物，便是……”

　　他顿了顿，看向那面色骤然惨白的汉子：“……曾被迫服食过大量未炮制的菌体，以致气血躁动，伤口难愈，需不断以此菌的毒性压制另一种更深层的毒。我说的可对？”

　　那汉子嘴唇哆嗦，冷汗淋漓，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裴十三冷哼一声，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装神弄鬼！就算他身中奇毒，与这杀人越货、私采禁药有何干系？”

　　“干系在于，”覃先生转向地上那具樵夫的尸体，指尖虚点其腰间一个不起眼的革囊，“此人身上，带着硝石与硫磺。还有，”他目光扫过那汉子臂上渗血的布条，以及裴十三靴底，“你们三人身上，都沾着同一种……引兽香料的残迹。这坡地深处的泥土，也被人为混入了此物。”

　　“！”

　　陆青枫瞬间明了：“有人故意在此布设，引野兽袭击采药之人？”

　　他眼神锐利地看向裴十三，“裴大人既是缉私营的人，追查药贩乃是本职。只是，为何如此巧合，出现在这凶案现场？又为何断定，此人便是药贩？”

　　他字字如锥，目光又落在那挣扎的汉子身上，“而非，被人胁迫的采药人？”

　　裴十三脸色阴沉，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盯着覃先生，半晌，才沙哑开口：“缉私营办案，自有线报。此人名唤王老五，与地上死的张樵子，近月来多次在此坡采摘赤脉鬼笔，暗中售与你们江宁城中的药铺‘百草堂’。人证物证俱在，岂容抵赖！”

　　“百草堂……”陆青枫记下这个名字，却并未放松警惕，“即便如此，那张樵子为何被杀？王老五臂上之伤又从何而来？裴大人莫非亲眼见他二人交易违禁之物？”

　　裴十三语塞，眼神闪烁一下，随即强硬道：“本官追捕至此，正见这张樵子欲对王老五不利，出手阻拦时，这张樵子持刀反抗，已被本官就地正法！王老五臂伤，亦是搏斗时所留！”

　　这番说辞，漏洞百出。

　　陆青枫心知肚明，却未点破。两江缉私营身份特殊，权限颇大，行事向来霸道，若无确凿证据，难以深究。

　　可是，人命关天！眼下线索却……

　　他沉默片刻，忽然转向面色灰败的王老五，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王老五，你口口声声为救你娘采药。你娘现在何处？所患何疾？是哪位郎中指点你来此采这‘血菇’？”

　　王老五浑身一颤，抬头看向陆青枫，又飞快地瞄了一眼裴十三阴沉的脸色，嘴唇翕动，最终却只是颓然低下头，呜咽道：“俺…俺不能说…说了…俺娘就活不成了……”

　　覃先生静静看着这一切，忽然对陆青枫道：“陆捕头，他体内毒性已深，若再不解，恐撑不过三日。”

　　陆青枫心中一动，看向裴十三：“裴大人，此案疑点重重，现在不光牵扯本地百姓，还出了人命。按律，需将一干人犯、证物先带回江宁府衙，由我们府尊大人细细审问后，再逐级上报。此人，”

　　他指指王老五，“既是重要人证，亦需延医诊治，保其性命。”

　　裴十三眼神阴鸷地与陆青枫对视片刻，最终，他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猛地松开了钳制王老五的手。

　　“罢了！既然陆捕头要讲你江宁府衙的规矩，”他退后一步，目光如刀子般刮过王老五的脸，“裴某也不会强人所难，本官姑且等着。只是此案关乎禁药，干系重大，两江缉私营必会一查到底。若是府衙审理不清或人犯有所闪失，御史大人面前，只怕你们府尊大人和你陆捕头……都不好交代。”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王老五一眼，转身，几个纵跃便消失在密林深处，竟不再理会地上张樵子的尸体。

　　陆青枫看着裴十三消失的方向，眉头深锁。

　　这野菌坡下的水，比想象中更深。

　　他俯身，捡起地上那几株沾血的“赤脉鬼笔”，又看了看瑟瑟发抖的王老五，以及地上逐渐冰冷的尸体。

　　“先回城。”陆青枫对赶来的衙役吩咐道，随即看向覃先生，语气郑重，“先生，恐怕还需劳烦你，看看能否暂缓他体内毒性。”

　　覃先生微微颔首，自怀中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一粒色泽乌黑的丸药，递给王老五。

　　“此药可暂压毒性，保你三日无虞。”他声音依旧平淡，“三日之内，道出实情，或有一线生机。”

　　王老五颤抖着手接过药丸，看着覃先生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又看看陆青枫的冷峻面容，眼中挣扎之色更浓。

　　回城的路上，气氛凝重。

　　陆青枫策马在前，心中思绪翻涌。裴十三的出现绝非偶然，王老五的恐惧也绝非空穴来风。这“登仙散”的背后，似乎不仅仅是一桩简单的违禁药物案。

　　他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内昏睡的王老五，以及闭目养神、神色静默的覃先生。

　　或许，只有撬开王老五的嘴，才能窥见这重重迷雾后的真相。而覃先生，无疑是此刻最能帮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