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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阿椒 ...

  •   阿椒不是村子里土生土长的村民,她是被河水送进村的。

      那是个雾气朦胧的清晨,李家婶子在晒谷场边翻着辣椒,竹席上摊开一片红,像淌了颗太阳。

      正在翻辣椒的时候,河湾处却忽然飘来细弱的哭声,伴随着流水声缠在耳边。

      李婶循着声音走去,她拨开半人高的芦苇,发现浅滩上正飘着只木桶,她捞过桶,发现桶里除了一些黑色的粉末之外,还装着一个脖子带着玉佩的女娃娃。

      她的小脸被冻得发紫,哭声已经嘶哑,身上的锦缎被河水浸得发潮。

      李婶抱起婴孩,探到孩子鼻尖温热的气息后松了口气,她瞅了一眼正晒着的辣椒——

      辣椒铺了满地,红艳艳的,像一团团燃烧的火。

      真是作孽呦,多好的一个女娃娃!就叫阿椒吧,泼辣些,好养活。

      以上,是阿椒问起自己名字的由来时,阿娘告诉她的话。

      李家的日子拮据,阿爹过去为了打猎伤了腿,家中只靠几亩薄田过活。

      阿椒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家里穷,多一张嘴就是多一份负担,但没人提议把这个来路不明的丫头丢回河里,张家大娘端来小米粥、王家大爷送块饼子、赵家嫂子拿来旧衣裳,你凑一口我匀一件,阿椒就这样一点点长大了。

      真应了那句好养活的话,阿椒吃什么都香甜香甜的,吃完饭,她转头就扎进地里帮忙干活,半点也不娇气。

      日头晒得很,阿椒也不躲,渐渐养出一身均匀的小麦色皮肤,透着股日晒雨淋的结实劲。

      她眉目舒展,清俊利落,瞪起眼来却带着股辣椒似的冲劲,村子里的小子们都怕她三分。

      阿椒早慧又勤快,她不白吃饭,三四岁就迈着小短腿帮阿娘捡晒好的辣椒,再大一些就扛着小锄头下地摘菜,拎着木盆去河边洗衣,见到谁家里忙不过来,她就撸起袖子就上。

      她能挑水、能砍柴,凡是她力所能及的活儿,阿椒总是抢着干。

      王家晒谷她拢谷粒,动作快的利落;赵家劈柴她拾柴块,码得整整齐齐;村子里的教书先生晒书,她就守在旁边拂去书页的灰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纸上的方块字。

      那些横平竖直的笔画,就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神秘符号,阿椒想要了解它们。

      阿椒不好意思和阿娘说想念书,她知道家里没额外的粮食给她交学费,就总是蹲在学堂的窗户下听课。

      这位先生是外地来的,长的和村里人格格不入,他看起来很白净,手上也没有茧子,他说自己是出来走游的,路过比较偏僻的村子就留下来一段时间,专门给村子里的孩子们开蒙。

      在先生讲书的时候,阿椒就抿着唇默记,教写字的时候就捡根树枝在地上划,划错了便默默抹掉再写,直到轮廓像样才肯停。

      那先生偶然间瞧见了窗外的阿椒,看见地上满是歪扭的字迹,又瞧见她眼里的韧劲,就问她想不想读书,阿椒不知道读书是什么,于是先生又点了点地上这些字,说教她认会这些东西,会了之后用起来就像劈柴挑水一样。

      阿椒大力点头,嗓门亮堂——

      “想!”

      于是先生免收她的学费,准许她来学堂旁听。

      此后,阿椒更忙了,她每天天还没亮就爬起来劈柴挑水,把家里的活计收拾妥当,上午凑在学堂听课,自己做了只兔毛笔,蘸着水不断在木板上比划,下午扎进乡邻家间帮工,手脚麻利得很,晚上睡前又琢磨起看的那些方块字,哪怕不记得意思,也努力的在嘴巴和脑袋里来回咕涌着念叨,半点不肯懈怠。

      那股子劲儿,倒真像田埂上迎着风长的辣椒苗,韧劲十足。

      先生携带的书不少,除了《论理》、《史观》,还有一些的戏文唱本和杂书,这些书在阿椒基本识字之后,先生就借给她看。

      书本里的世界很大,有忠孝节义,有才子佳人,有她从未见过的亭台楼阁和波澜壮阔,这让她在辛苦的劳作之余,内心始终保留着一片不为人知的广阔天地。

      那位先生离开村子之前,还留了几本书给阿椒,阿椒早就把它们倒背如流了。

      随着年岁增长,阿椒出落得越来越周正,常年的田中劳作给了她健康结实的身段,河边湿润的风和充足的阳光,滋养了她小麦色的皮肤和明亮的眼眸,抬手投足间透着股利落尽。

      走在村里时,她像株迎风的红辣椒,鲜活又带刺。

      邻村几个游手好闲的地痞见了她,总在她身后嚼舌根,说些轻挑的浑话,眼神黏在她的身上不肯挪。

      阿椒性子火爆,除了在学习一道上和帮大家干活时会安静些,其它时候哪受得了这种冒犯?见了就直接叉着腰大骂回去——

      她的嗓门可是大到能从家门口传到后山的!

      那些地痞被她骂得下不来台,又忌惮她的烈性子,只得悻悻躲开,却暗自在心里记恨着。

      有一次她去河边洗衣,那几个地痞竟堵在芦苇丛边嬉皮笑脸地围上来,居然伸手就想扯她的衣裳!

      然而阿椒半点不慌,她抓起洗衣棒就往最前头的地痞身上打,嘴里喊得干脆——

      “快来人啊!这里有流氓!!”

      她的声音很响亮,传得很远,附近干活的村民听见动静都往这边赶来,地痞们见状怕吃亏,骂骂咧咧地就跑远了。

      经过这件事,阿椒更加警醒,她天不黑就回家,出门干活也尽量找人结伴或者专挑人多的大路走,甚至还偷偷在怀里藏了一根磨尖的树枝条。

      但她半点没收敛性子,只是在干活时更留意周遭,真遇上不长眼的,阿椒依旧是硬碰硬,半点不肯服软。

      虽说她心里盼着安稳过日子,想要好好报答乡邻的恩情,可谁要是敢莫名其妙来招惹她——她便像红辣椒似的呛得人睁不开眼!

      然而,灾祸在一个看似平常的上午,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那天阿椒正在村后的山林里捡柴火,突然听见村口方向传来了凄厉的尖叫声,她心里一沉,扔下柴捆爬上身旁一棵大树,向村口望去:

      只见烟尘滚滚,二十来个手持大刀的凶悍匪徒,像一群吸血的蝗虫一样冲进了村子,跟在为首的匪徒身后的那几个,赫然就是经常骚扰她的地痞!

      这群狗东西竟然勾结了山匪!!

      然而没等她反应,屠杀就开始了。

      匪徒们见人就砍,哭喊声求饶声狂笑声、混着房屋燃烧的噼啪声,瞬间将这个宁静的小村变成了人间地狱。

      死死捂住嘴,牙关紧咬着,阿椒才没有叫出声。

      她看到阿娘被一个匪徒一刀砍倒,鲜血染红了地上晒着的红辣椒;看到王大哥举着锄头冲上去,却瞬间被乱刀捅死;看到赵婶子为了保护自家的孩子,被匪徒强'暴致死,可孩子也没逃过被屠戮的命运,被一刀斩成两半,两具尸体倒在一块儿,与屋子一起,在火海中被点燃……

      浑身的血都直往上冲。

      可看着匪徒手里闪着寒光的刀,阿椒知道自己寡不敌众且手无寸铁,上去也是找死。

      她死死地盯着这一幕,她想自己要记住这些人的脸,等来日她一定——

      “大哥!就是这丫头!性子烈,长得也俊!”

      阿椒被粗暴地从树上拽了下来,砸在地上,几个匪徒围了上来,眼中闪烁着淫'邪的光。

      那地痞伸手去扯她的衣裳,嘴里还止不住地叫嚷着:“狗娘们!之前不是挺厉害吗?现在人都死了,我看谁还能护着你!”

      阿椒又气又怒,趁着对方靠近的瞬间,张口就狠狠咬在他手上!

      撕下来一块带皮的肉。

      那地痞吃痛,惨叫一声,反手一巴掌甩在她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瞬间弥漫开。

      她被打得偏过头,却不肯服软,抬起头恶狠狠地瞪视着所有人,眼中满是怒火,像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滚!你们这群畜生!!”

      她拼了命地扭动着身子反抗,指甲在那些人的胳膊上狠抓出一道道血痕,嘴里不停咒骂,眼眶通红,哪怕身陷绝境,也绝不肯认输。

      “挣扎什么?乖乖从了爷,还能少受点罪!”

      衣服被撕裂的刺耳声响起,阿椒感到彻骨的寒意,她摸到了怀里那根磨尖的树枝,正准备捅向眼前人的眼睛时——附在她身上的人突然往后仰倒了下去。

      脖子正中央插着一柄刀。

      他死了。

      一位少年侠客出现,救了她。

      那匪首似乎还与那侠客相识,一边大笑着,一边带着那群手下们朝那名侠客围剿而去。

      阿椒的周边空了,只剩下了脚下那具还带着狞笑的、尚未冰冷的尸体。

      她拔出那人脖颈中的刀刃,带着狂烈的恨意,将脚下的尸体捅了个稀巴烂!!!

      尤其是下半身。

      全部搅和成一团血泥之后,阿椒这才想起来,恩人、恩人还一个人被那群家伙围堵着呢!

      阿椒想,现在她有刀了,她要去帮恩人。

      于是她朝着那个方向飞奔而去,那边是个死胡同,一路上没听到什么声响,阿椒本来还在担心恩人的安危呢,结果刚跑过去没注意看路,差点被绊了一跤。

      好不容易站稳,阿椒发现刚刚差点把她绊倒的东西并非是路上的石头,而是白花花的骨头。

      人骨。

      十几个头骨伴着其它骨头,层层叠叠,混着溃烂的血肉铺满了一地。

      阿椒吐了。

      她弓着身子,胃里翻江倒海,吐得只剩酸水。可当她用袖子抹去嘴角污秽,再次看向那白骨烂肉堆时,一声怪异的嗤笑却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这笑开头是压抑的,带着颤,像绷紧的弦。

      可看着这些曾经嚣张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的匪徒,如今死无全尸,她的笑声便陡然拔高,变得尖利、畅快,甚至有些疯狂。

      她笑得肩膀直抖,笑得眼泪都迸了出来。

      但这痛快只持续了一瞬。

      笑声的尾音还悬在半空,就被更汹涌的浪潮狠狠拍碎。村子里冲天的火光、亲邻们最后的惨嚎、阿爹阿娘……所有被她用愤怒强行压下的画面,伴着现下浓烈的血腥气,山一样朝她压下。

      那畅快的笑,瞬间扭曲成了最悲恸的呜咽。

      眼泪不是流下来的,是决堤般涌出的,滚烫地淌过她冰冷的脸颊。

      她不再压抑,也无力压抑,刚刚差点被强迫时都没有流泪的人,这会儿眼泪控制不住地一直往下淌,放声嚎啕。

      又哭又笑、又笑又哭,一会儿为仇人的惨死而笑,一会儿又为亲人的永别而哭,笑和哭绞在一起,分不清界限。

      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抓着混着血污的泥土,阿椒哭得撕心裂肺,浑身痉挛,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才算完。那哭声里是滔天的恨,也是彻骨的哀,是村庄覆灭的绝望,也是一个幸存者无处可逃的孤寂。

      但最后,她抹掉了眼泪,不再哭了。

      阿椒想,自己得先找到恩人,她要向恩人表达感谢,若不是恩人,此刻她大概已经惨死了。

      于是她走出巷口准备去找人,还没走几步,就看到恩人神色惶惶地在她面前站定。

      恩人怎么会是这副表情?

      突然的,阿椒想到了之前那匪徒与恩人的对话——

      “最蠢的大善人不就在眼前吗?”

      恩人……莫不是被那匪徒的话混淆了脑袋,把他们犯下的罪孽都当成是自己的错了?

      不。

      这根本不是恩人的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阿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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