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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第二章
      当天晚上同学们聚在一家餐厅里庆祝会议完成,这两天会议十分顺利,看起来大家都结识了教授学者,也听说了很多新的研究思路,实验方法,数据处理,都迫不及待地把见闻带回实验室,于是在餐厅里七嘴八舌地聊着天,除了风然。
      她显然还在偏头痛的影响中,头疼和胃胀让她吃不下任何东西,但又不想什么都不吃,会显得不太礼貌,一边刮面前披萨上的蕃茄酱,一边期待聚餐早点结束,她想回旅馆休息,也许一杯热巧克力比此时的蘑菇披萨更能安抚她的胃,层层海浪比人声更能安抚她的思绪。
      但风然还是引起了同桌人的注意。
      “你还好吗?”同组博士后Ella问她。
      “挺好的,你呢?”
      “我很好,我和Aria在你的海报前给你拍了照片,你想看吗?”
      “真的吗,谢谢你们,当然!”
      Ella探过身来,一部旧样式的手机摆在风然面前,“看,你当时正在和学术编辑解释你的结论,你看起来很高兴。”
      “我更可能是在和她说实验失败的原因。”风然一耸肩,开玩笑道。
      Ella收起手机,严肃地看着风然,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左右晃动着,似是在分别探究风然两眼中没说出的话,风然回望。
      “你今天为什么在展板后面哭?”
      当时师姐来找风然,和她说了一大段似是而非的话,风然沉默了,不再争辩,后来师姐说她缺乏能力,无法独立完成博士的课题,都是她的帮助,风然才能硕士毕业,甚至申上博士的,现在用一张图片为什么还要计较,如此之类。
      更多难听的话如同刻刀,落进风然的耳朵里,也刻在了她的心上。她从未料想到师姐是这样看待自己的,一瞬间如同战友的背叛,如同篝火的淬灭,她与师姐的关系在此刻产生了裂痕,而后师姐口中再说什么,风然已经全然不知,恍若陌生人。
      回到此刻,看着同伴关切的眼神,风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放下了手中的刀叉,抿了抿嘴。
      既然她看到自己避在展板后面,那大概也就看到了在此之前的对话,只是她听不懂中文,风然也不打算和她讲整个过程,只说和师姐关于一张图片有分歧。
      对方见风然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拿起了桌边一杯水,低声道,“你应该告诉导师。”
      风然看了看桌对面正在聊天的师姐,犹豫,“我不知道。”
      风然是真的不知道,她以为师姐一开始承认图片,并且愿意署名,却没想到第二天会反悔,甚至讲出那些话,好像她的一切科研成果都是师姐的功劳,而这些功劳的代价,就是允许师姐随意使用自己的图片。
      风然一直没想明白的是,师姐怎么有这张原图的?
      她问罗参的时候,罗参发来了一张全是问号的表情包,表示她也不知道,按理说原始图片存在U盘里,备份也上传在云盘里,绕过风然获取图片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难道有什么途径是她和罗参都不知道的?
      风然在伦敦的二楼宿舍窗里看着对面的街道,下午的阳光正洒在柏油路上,路面都泛着光,街边躺着一只黑背白尾的猫,一个女生正微笑着摸着猫咪淌到地面上的肚子,真是一只幸福的猫啊,风然感叹。
      “不说这些了,给你看看我做的北非蛋。”
      罗参很擅长做饭,她总在失落或气恼的时候用食物安抚自己,她家里有各种调料,各种稀罕又神奇的菜,今天是北非蛋,看起来做得很好。
      也许自己也应该暂时从沉闷中出来,这件事真的只能让导师来处理了。
      风然看着电脑屏幕上的一封邮件,密密麻麻,长篇累句,还有三两附件,是她两天前就写好的邮件,讲述了整个过程,点击发送就在一念之间,她还没想好。
      回到伦敦后一切如常,知道整件事的Ella和罗参也不再提及此事,存留在草稿箱的那封邮件被风然暂时搁置。
      伦敦此时已经转暖,风虽冷冽,但太阳不再像冬日里那样,而是略有暖意地落在风然的肩头,又是独自吃午饭的休息时间,风然靠在实验楼外的高凳上。狼吞虎咽地啃着从食堂买来的一个三明治、一个苹果,今天的实验要一直持续到晚上,下午还有很多数据要分析,今天又没时间去图书馆还书了。
      风然叹了一口气,周末发生的事情总在困扰着她,今天做实验也分神加错了试剂,导致又从头做一遍。也许她不该发这封邮件,也许图片根本就不重要,只是一个署名纠纷而已,其实无人在意,自己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
      这件事情就像拴在脚上的一条锁链,时刻拖着风然,偶尔发出叮了当啷的铁声,沉重,磨得人生疼,却又如同禁忌般不可谈论。
      她宁愿让这件事情淡去,但师姐好像不打算如此。
      自从上周末会议中的谈话后,她和师姐保持着一种古怪的距离,她们的工位彼此相邻,低头不见抬头见,平时总能聊上几句,却在回伦敦后再没有打过招呼,再没说过一句话。
      师姐好像讨厌自己,风然隐约这样想,然后随手把包装纸和果核扔进垃圾箱。
      最近几天实验室都不太平静,试剂频繁丢失,不仅仅是风然所在的实验室,连隔壁的实验区也经常有人抱怨说什么试剂又突然少了一大半,很多急于使用的人只好楼上楼下的去借,次数多了也就拖慢了实验进度,于是大家开始把所有的试剂都用一次性封口膜包住,再用记号笔划上几道作为记号,这样谁用过就都留有痕迹。
      风然一开始没当回事,直到她做实验,中途忘记带实验本,返回工位去取的时候,突然看见走廊一侧围在一起的同学们,小声议论什么。
      风然以为是像往常一样讨论课题,就也拿着实验本凑了过去,想听听是不是有什么新的进展,但还不等她走近,看到博士生Danny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几个人突然各有事做,在风然到达之前一下子散开了。
      风然问Danny,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他答,没什么,都挺好的,你最近好像经常在实验室,实验很多吗?
      风然抱紧怀中的实验本,说是啊,数据不太可信,有很多实验想重新做。
      对方耸了一下肩,丢下一句祝你好运,就挂上胸牌,刷卡走进了实验区。
      风然想小跑去撑一下门,却没想到对方快步走过,丝毫没有回头,风然眼见着门在她面前几步的地方哐当一下子关上,她一摸口袋,又返回工位取落在桌子上的校园卡。
      晚上八点,风然才完成一整天的实验,收拾书包准备回宿舍。风然的工位上没有什么东西,看起来很像无人空位,一只晚上会带回宿舍的大水壶,几只收进抽屉的笔,两三个线圈笔记本摆在架子的最边上,其余的什么都没有。抽屉里倒是东西很多,三层抽屉有两层都是以前的博士生留下的研究部资料,风然还都没有翻看过,想有机会放去办公室。
      风然走下楼梯,在大门处遇见了急急往里走的Ella,风然和她打招呼,你怎么回来了?
      Ella提了提肩上的挎包说她忘记拿围巾了。
      “我好像看见它了,掉在你座位旁边的地上。”
      “太好了,谢谢!”
      Ella应该在赶回程的火车,她恰好住在周末会议的海边城市,距离伦敦有很远的距离。
      风然裹好大衣,走出了实验楼,伦敦的天黑得很早,此时天已经全部黑了下来,扑面而来的冷风中混杂着泥土味道,还有些残留的烟味,大概是门卫大叔又在路口抽烟了,风然把头缩紧高领毛衣里,加速了脚步。
      每次晚上从实验室出来,抬头就可以看到月亮,月光越过云层向下倾泻,带着淡淡的黄,淡淡的光,月时满时缺,却总是明亮如灯,又比街灯多了寒冷。
      宿舍距离学校走路十五分钟左右,路上要路过几家小超市,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再路过一家炸鸡店和一排老式住房,再往前走就能看见老房子立在右侧,上面附着浓密的爬山虎,铁栏杆的间隙被花园里的绿色填满,夏天的时候会很漂亮,风然想。
      宿舍的大门是老式的旋转铁扣,咔嚓一声,门缓缓推开,风然走上台阶,室内的香薰和热气向风然扑来,整栋宿舍总是暖呼呼的。
      几个小时后,风然坐在书桌前,望着街灯出神,夜晚总不安静,几声摩托车的呼啸,或是树叶的扇动,或是路人的聊天,偶尔也能看见一闪而过的松鼠,或者邻居的花猫。
      她的手正不自觉地扣着圆珠笔,上面留着深深浅浅的指甲印记,厨房里的烤箱叮的一声打断了风然的神游,里面是准备明早吃的贝果,在实验室吃饭时间有限,就尽量做些方便迅速的吃食,有时候是面包片,有时候是蛋炒饭,最近很喜欢贝果。
      上周五的组会,师姐批评当周的值日生没有做好卫生,她的细胞很多都感染了细菌,是小鼠分离出的细胞,等一次要三四个月,师姐的实验停摆一周都会焦虑不安,可想而知细胞感染让师姐多着急。
      上周的细胞房值日生就是风然,她因为发烧周二周三没有去实验室,只在周四晚上退烧后才来了实验室,遇上师姐正在电脑上分析数据,在只有两个人在的办公区,师姐和风然就可以自在地说中文了,师姐冷淡地问风然为什么这么晚来,风然解释她赶来把这周的卫生做了,因为生病,她已经两天没有清理细胞房,师姐提醒风然,说最近很多培养的细胞都感染了细菌,让风然也注意点。
      风然以为师姐完全放下了图片的事情,于是尽管身体沉重,但心情却十分欢欣,走路也快了几步。
      但第二天早晨的组会最后,师姐突然严肃地和各位导师表示,值日生懒做卫生,这周的细胞房污染范围很大,她觉得应该进行一次大扫除。
      这也是这周末风然来实验室的原因,还有罗参。
      罗参对此愤愤不平,觉得师姐对风然太差,一边擦实验桌一边说,“她自己的细胞感染了,就拿你出气,自己实验做不成,还得找个替罪羊。”
      风然不敢说话,她知道罗参一向好脾气,平常都是笑呵呵的,所以师姐这次一定让罗参很生气。
      “你别听叶频的,怪你没打扫好,让整个实验室的细胞都感染了,我前几天看隔壁实验组他们的细胞先出问题的,不是你的事儿。”
      风然在换垃圾袋的间隙看了一眼罗参,见她正费力地往下拉玻璃板,想关上通风橱的玻璃窗,头顶的指示灯不断地一闪一闪,伴着滴滴的提示声,风然的声音显得更小了。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风然重复,“你的细胞也感染了吗?”
      “有一盘脏了,剩下的还行,多洗两次就能救回来。”
      “那就好,我下周去和Ava道歉,她的细胞也几乎全都不能用了。”
      “不是你的问题,你不用去。”
      罗参码好一抽屉的培养皿,把抽屉一关,正式道,“你得为自己说话,不能总这样被她随意摔摆。”
      风然正在套上新的垃圾袋,看罗参眼神严肃,不由得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应了句“好”。
      不过她倒没觉得自己被师姐刁难,她只是惊讶,一向只私下提出意见的师姐,突然会在大组会上点她,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某一个实验结束的空档,风然正在水池边洗这仪器,水管哗啦哗啦地冲到成对的凝胶板上,又往玻璃板上喷了喷酒精,再细致地擦去板上的微尘,这种时候她几乎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指尖上,玻璃板只有不到几毫米厚,一个不小心就会打破。
      好不容易清理完,风然正摘去手套,罗参不知从哪里走近,在她左侧的水龙头处清洗着什么,水溅到了风然还没来得及脱下的实验服上。
      “你知道吗,图片上的日期是可以手动改的。”
      风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最近一直在和罗参讨论这件事,图片和师姐会议的时间冲突能证明照片是自己拍的,她把时间截图都发给了罗参,但是今天罗参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风然只能木讷地讲出一句,“不可能吧?”
      “能改,这不能证明图是你拍的。”
      罗参迅速而利落地洗好手中的培养皿,这句话的声音还没落地,她人就已经走了,风然只看着自动关闭的大门发呆。
      如果没办法证明这个图是自己拍的,那么这件事情就变成了风然在大会上抢师姐的课题,以一种令人不齿的方式,说谎。
      风然不敢在办公室里看,于是急跑回宿舍,晚饭也顾不上吃,就打开电脑尝试在图片信息处编辑时间,但她怎么尝试都不行,她开始寻找其他的证明方式。
      “叶频和我说这个结构是在显微镜室发现的,你和她在拍图的时候,你们一起看见的。”一周后,罗参微笑着堵住了正往细胞房走的风然。
      “绝对不是,Cy5通道在普通显微镜下根本看不见。”风然皱起眉毛,手上拿的培养基一下子变得特别沉重,风然把瓶子随手放在了水台子上。
      “你是说看不见647这个通道吗?”罗参从盒子里抽出一双橡胶手套,不紧不慢地戴着。
      “对啊,我一开始学的时候师姐就这么和我说的,而且我看了,647通道确实是黑的。”
      台子上的两瓶培养基已经从冰箱里拿出一段时间,上面逐渐凝结了水珠,正一颗一颗地下落,在白色的台子上留下了一圈水印。
      罗参抬头斜了一眼,好像是在试图读出风然在想什么,“我和叶频在楼上看过,647通道很亮,那个环状结构也很明显。”
      “你什么时候去看的?”风然的声音开始减小,最后几个字微不可闻。
      “就今天。”
      “不可能。”几乎是自言自语一般的,有一种绝望的感觉爬上来,风然脸颊发烫,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师姐为什么要说谎?
      罗参双手环胸,靠着实验台,“你们组那个博士后和我说,叶频在上周聚会时候哭了,她觉得你想抢她的课题,她很委屈。”
      “我师姐哭了?”
      “对,就在你回旅馆之后。”
      “我完全不知道”一连串的冲击让风然脱下了实验服,回办公区休息一下,“现在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吗?”
      “差不多都知道,他们觉得你在抢图。”
      台子上的两瓶培养基在室温下逐渐解冻,开始融化出深红色的血浆,仍有大块的冰在瓶内漂着,桌子上的水渍越积越多,开始溢出桌沿,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个图真的是我拍的,当时她在开会,这个结构是在一楼的办公室发现的,不是在显微镜室,她和我说647是看不见的,我也一直没在显微镜上看到过。”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好心和你说,叶频觉得你想抢她课题,她已经和导师说了。”
      全身的血管一下子收缩起来,风然的手脚开始发麻,脑中只剩空白,她缩着双肩,不敢看罗参的眼神,而罗参正用视线来回审视着她面前的一年级博士生,这个才到实验室六个月的小师妹,瘦弱,寡言,这个沉默再沉默的小师妹,她此时正扶着台子,像是被她的话击垮了。
      怪不得最近同实验组的人几乎不和风然说话,她也被排除在了各种活动之外,有几次她看见同学们在外面的草地上吃午饭,没人叫她。
      怪不得。
      “你最近实验很多吗?”
      “你经常来实验室。”
      “你应该多和我们聊聊天,我们都不了解你。”
      “...”
      这些话突然多了另一层含义,这些对话在风然脑中不断地回旋着,她感到无比寒冷,把手缩进袖子里,等她回过神的时候,罗参已经离开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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