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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郝既明(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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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的鸣笛声像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破了北京城的夜空。时祺站在胡同口,看着担架上的郝既明被快速推上车,车门"哐当"一声关上,那声响砸在他心上,闷痛。
他没跟车。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手抖得厉害,打火机按了几次都打不着火。
"操!"他低骂一声,把烟狠狠摔在地上,用鞋尖碾碎。
回到二楼茶室,暖气开得再足,也驱不散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
郝妈妈送的那套紫砂壶还静静地摆在老榆木茶桌上,对着窗外漆黑的夜。时祺走过去,手指拂过冰凉的壶身,想起郝既明泡茶时微微低头、眉眼专注的侧脸。
不能等。
医院那些仪器,治不了意识深处受的伤。
他快步走到书桌前,猛地拉开抽屉,翻出郝既明平时记录案例的工作笔记。纸张被快速翻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那些关于"心象迷宫"的潦草字迹,此刻变得格外刺眼。
他的手指顿在某一页——「双向意识连接」——后面跟着密密麻麻的注意事项,最后用红笔标着「高风险,需极强信任纽带及精准意识锚点」。时祺的目光死死定格在这一行字上。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是老周。时祺看也没看,直接划开接听,放在耳边。
"祺哥!郝医生怎么样了?医院那边我联系了,安排了最好的神经内科医生……"
"老周,"时祺打断他,声音冷硬得像块铁,"公司,所有事,暂时全交给你。天塌了也别找我。"
不等老周回应,他直接挂了电话,顺手关了机。
他走到茶室中央空地处,盘膝坐下,闭上眼睛。
这一次,他不是被引导者,他要做一个闯入者。几次尝试集中精神,意识却像没头苍蝇,一次次撞在一堵无形的墙壁上,被狠狠弹回。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无力感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猛地睁开眼,狠狠一拳捶在地板上,骨节生疼。
在这时,他眼前闪过郝既明握住他手的温度,耳边响起那人带笑的声音:"不管在哪个时空,我都会找到你。"
不能放弃。
他重新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调整着呼吸的节奏。
他不再试图强行突破,而是仔细回想、感受郝既明的气息,他们之间那些无需言说的默契,斗嘴时的心照不宣,拥抱时的心跳共振……像在调试一个精密的频率,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柔韧,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向着某个熟悉的方向延伸、探触。
周围的空气似乎开始微微扭曲,发出低频的嗡鸣。
再"睁眼"时,他已然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不断崩塌又重组的破碎世界——
记忆的坟场。
无数记忆碎片像失重的雪花在空中飘浮、碰撞。
有些是郝既明的——童年胡同里追逐打闹的模糊身影,第一次穿上白大褂时青涩又郑重的模样,深夜灯下凝眉思索病例的侧脸……但更多的,是那个陌生男孩充满恐惧的碎片:扭曲的人脸,无声张大的嘴巴发出尖叫,破碎的教室,无止境向下坠落的楼梯……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那粘稠的、如同活物般的"影子",它像一团不断膨胀的黑暗,贪婪地追逐、吞噬着那些发光的记忆碎片,所过之处,只留下空洞的虚无和刺骨的寒意。
"郝既明!"时祺用意识发出呼喊,声音在这混沌的空间里显得微弱。
没有回应。
只有记忆被吞噬时发出的、细微却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他屏息凝神,努力捕捉着那丝微弱却独特的、如同雪松般的温暖气息,那是属于郝既明的意识印记。
他小心地避开了"影子"蔓延的、如同触手般的黑暗边缘,在破碎的记忆洪流中艰难前行。终于,在一片相对稳定、由无数破碎镜面组成的奇异"岛屿"上,他看见了郝既明。
郝既明的意识体被禁锢在镜岛中央,那些破碎的镜面每一片都映照出他不同时期的脆弱瞬间——
彻夜未眠研究病例后的疲惫,面对棘手症状时的沮丧蹙眉,深夜独处时一闪而过的自我怀疑……巨大的、扭曲的"影子"盘踞在镜岛上空,无数黑暗的触手紧紧缠绕着郝既明的意识体,正一点点地,要将他拖入下方记忆湮灭的深渊。
但更可怕的是,那"影子"的黑暗,正丝丝缕缕地与郝既明自身的意识边缘发生着融合、渗透。
时祺清晰地"看"到,那些郝既明职业生涯中未能成功挽救的案例,如同怨灵般在黑影中哀嚎显现——
抑郁少女最后空洞无神的眼睛,强迫症男孩那双被反复洗刷至溃烂的双手,还有那个最终选择跳楼的患者,手机里最后一条未能发出的绝望短信……这些年来所有沉重的失败、无力回天的遗憾,此刻都成了滋养这"影子"的养料,成了它的一部分。
"它尝到了我的味道……"郝既明的意识传来,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某种认命般的悲哀,"和我心底藏着的那些东西……太像了。"
时祺瞬间明白了。
这男孩潜意识里孕育出的"吞噬者",不仅仅在吞噬男孩自己的记忆,它更敏锐地捕捉、放大并利用了郝既明内心深处的"吞噬者"——
那些常年累月吸收患者负面情绪而积压的职业创伤,救不了每一个人的沉重自责,过度共情所带来的精神边界模糊……此刻正被这外来的"影子"无限放大,内外夹击,要将他彻底吞噬、同化。
"郝既明!看着我!"时祺不再犹豫,意识体爆发出锐利耀眼的光芒,如同利刃,猛地冲上镜岛,狠狠劈向缠绕着郝既明的部分黑影!
黑影被光芒灼烧,发出无声的尖啸,退缩了一瞬。郝既明的意识体猛地一颤,转过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更深切的担忧:
"时祺!你不该来!这里太危险……快走!"
"少他妈废话!"时祺冲到他身边,与他背靠背站立,意识传递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不是在摩天轮上偷偷说,要陪我过一辈子吗?说话算不算数?!"
两人意识紧紧相靠、交融的瞬间,时祺清晰地感受到了郝既明内心深处那被层层理智和专业外壳包裹着的、从未示人的痛苦——
那些被压抑到极限的职业倦怠,每一个失败案例在他心上刻下的细小却永久的阴影,还有那份深藏的、害怕自己的存在对他人而言最终毫无意义的恐惧……
"那些镜子……映照出来的……都是真的……"郝既明的意识传递带着颤抖,"我救不了所有人……我做不到……"
"谁他妈要你救所有人了?!"时祺的光芒再次暴涨,几乎要刺破这方黑暗,他的意识怒吼着,带着一种蛮横的、不讲理的执着,"我只要你!郝既明!我只要你这个人!完完整整地给我滚回去!"
他调动起全部的精神意念,不再去对抗那黑暗,而是全力构建、呼唤着属于他们两人的、鲜活的共同记忆:
初次在行业论坛交锋时互相试探的锐利眼神,深夜里在涮肉馆为一片毛肚该涮几秒而斗嘴的烟火气,摩天轮缓缓升至顶点时紧紧相握的手,雨夜里那个带着湿气和依赖的拥抱,茶室里阳光透过银杏叶洒下的斑驳光影和无声的陪伴……这些饱含着真实情感的记忆碎片,如同无数颗燃烧的、温暖的星辰,悍然撞向那庞大的、冰冷的"影子"——
"影子"发出了更加凄厉、混乱的尖啸,它疯狂地扭动,试图吞噬这些光芒,却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灼伤,黑暗被驱散,无法消化这些强烈而纯粹的情感能量。
郝既明在时祺这不顾一切的支撑和呼唤下,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他开始不再抗拒镜中那些映照出的脆弱自我,而是转过身,直面它们——
他接纳了自己能力的局限,接纳了无法拯救每一个生命的事实,最终,他接纳了作为"郝既明"这个真实的、有血有肉有弱点的人而存在,而不是那个被自我和他人期许塑造出的、无所不能的"救世主"幻影。
镜中那些映照出的疲惫、沮丧、怀疑的面容,渐渐变得平静,眼神重新凝聚起温和而坚定的光,它们不再是与主体割裂的碎片,而是缓缓走向中央,与郝既明的意识体融合、归一。他的意识体光芒大盛,不再刺眼,却变得更加凝实、完整、真实。
"核心……是那个男孩对'被彻底遗忘'的极致恐惧,"郝既明突然明悟,意识传递清晰而稳定,"还有我……内心深处对'救不了、无能为力'的恐惧!它们是'影子'的根源!"
两人意念合一,凝聚起的光芒如同最精准的箭矢,不再漫无目的地攻击,而是直刺"影子"那不断蠕动的、最黑暗的核心深处。
在那里,他们"看"到了两样被黑暗包裹、作为能量源头的东西——一枚锈迹斑斑、却依稀可辨的少先队徽章,以及一本散发着陈旧墨水味的、郝既明早年记录第一个失败案例的薄薄笔记本。
凝聚了两人全部信念与情感的光芒,如同离弦之箭,同时射向那枚徽章和那本笔记——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
队徽和笔记本被温暖而强大的光芒彻底包裹,净化了附着的黑暗,脱离了"影子"的控制。失去了核心的能量源泉,庞大的"影子"发出了最后一声不甘的哀鸣,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溃散成毫无生机的黑色雾气,最终消弭于无形。
脚下的镜岛开始崩塌,碎片化作晶莹的光点。空中漂浮的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也仿佛失去了束缚,如同雪花般轻柔地飘落,回归到它们原本应在的意识位面。
郝既明的意识体脱力地向后倒去,被时祺紧紧接住,揽入怀中。两个意识体在这片逐渐平复、重现清明的空间里紧紧相拥。
"时祺……"郝既明的声音透过意识传来,虚弱,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清醒和一丝如释重负,"我看见了……也面对了……自己一直不敢看的东西……"
心电监护仪上那些剧烈波动的曲线,终于渐渐恢复了平稳的节律。
病床上,郝既明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先是模糊,然后聚焦,对上了守在床边、双眼布满血丝的时祺。
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虚弱却无比真实、卸下了所有重担的笑容,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纸:
"那孩子的'影子'……尝到了味道……"他轻声说,第一次如此坦然地向另一个人,也向自己承认,"它尝到了……我心底……同样的黑暗。"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掠过时祺紧绷的脸,继续道,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那些……我没能救回来的人……那些遗憾……它们一直在……吃空我。"
时祺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过去。他盯着郝既明的眼睛,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那就让它们吃。吃空了算球!你还有我。郝既明,你听好了,我这儿,管够!"
郝既明看着他,眼眶瞬间红了,他闭上眼,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下来。
这不是崩溃,而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沉重的释放。
窗外,北京城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但天际线尽头,已经隐隐透出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灰白色。
天,快要亮了。